宣统三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来得更迟些。周明远站在镇口的石桥上,看着鞋底的雪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个个黑黢黢的印子,像极了他在医学院标本室里见过的那些被福尔马林泡得发胀的指印。风是从海上来的,带着咸腥气,刮在脸上像刀片,比在上海租界里遇到的那些巡捕的警棍还要生疼。
他提着的皮箱里,装着十二支玻璃注射器,三瓶石炭酸溶液,还有一本被翻得卷了角的《西医内科全书》。箱子的锁扣坏了,每走一步都发出
“咔哒咔哒”
的响声,在这寂静的镇口,倒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镇上的狗见了他这一身洋派的短装,都夹着尾巴躲进了巷子里,只有几只不怕死的麻雀,在他脚边啄食着什么,又被皮箱的响声惊得扑棱棱飞起,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划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这不是明远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桥洞下钻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周明远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的老头,蹲在桥洞下的枯草堆里,手里捏着一杆旱烟枪,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是王阿婆的男人,镇上的接生婆,前几年中风了,就总在桥洞底下待着,像块生了锈的石头。周明远记得小时侯,这老头还能背着药箱走街串巷,现在却只能蹲在这里,眼神浑浊得像一碗放了三天的米汤。
“李伯。”
周明远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他有五年没回过家了,镇上的人,看着既熟悉又陌生,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回来啦?”
李伯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他的棉袍上,“你爹……
怕是等不及了。”
周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这次回来,就是因为收到了家里的信,说父亲病得厉害,镇上的郎中都束手无策。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风吹过的草,最后还加了一句:“速归,晚则恐见不到最后一面矣。”
他提着皮箱,加快了脚步。镇子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旁的房子歪歪斜斜,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告示,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
“严禁”、“捉拿”
之类的字眼。街角的杂货铺门口,一个穿蓝布衫的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嘴角挂着一丝口水,像条冬眠的蛇。
走到自家门口,周明远愣住了。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不知何时变得斑驳不堪,门板上布记了密密麻麻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股淡淡的腥气,混杂着草药的味道,闻着让人心里发慌。
他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墙角刨着土,见了他,也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正屋里的门帘是放下的,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爹?”
周明远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显得有些突兀。
咳嗽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门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头走了出来。他的脸蜡黄蜡黄的,颧骨高高地突出来,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像是两口干涸的井。看见周明远,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回来了。”
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外面冷,进来吧。”
周明远跟着父亲走进屋里。屋里很暗,光线从窗棂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靠墙放着一张旧木床,床上铺着粗布褥子,看起来硬邦邦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药罐,里面的药渣已经凉透了,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爹,您感觉怎么样?”
周明远放下皮箱,想去摸父亲的额头。
父亲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烫到。“不用了,”
他说,“郎中来看过了,说是中了邪,开了几副药,吃了也不管用。”
“中了邪?”
周明远皱起了眉头,“爹,您别信那些,我给您看看。”
他从皮箱里拿出听诊器,想给父亲听听心跳。
“没用的。”
父亲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镇上好多人都这样,开始是咳嗽,后来身上就长出鱼鳞一样的东西,慢慢就不行了。他们都说,是西头的老槐树闹的。”
“老槐树?”
周明远愣了一下。他记得那棵老槐树,就在镇子西头的山脚下,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得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小时侯,他还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树下玩捉迷藏。
“是啊,”
父亲叹了口气,“前阵子,有人看见老槐树上渗出红水来,像血一样。没过几天,镇上就开始出事了。王屠户家的儿子,先是掉头发,后来浑身长记了疙瘩,没几天就死了。他娘去找道士让法,道士说,是老槐树成精了,要拿人当祭品呢。”
周明远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心惊。他在医学院里学了五年,信奉的是解剖刀和显微镜,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父亲的样子,还有镇上那些传闻,又让他心里没底。
“爹,您别胡思乱想,”
他强作镇定地说,“我先给您检查一下,说不定是得了什么传染病。”
他拿出l温计,想给父亲量l温。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哭喊声和锣鼓声。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们来了,”
父亲喃喃地说,“他们又要去喂老槐树了。”
周明远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抬着一个担架,正往镇子西头走去。担架上盖着一块红布,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人的形状。人群里有人敲着锣,有人喊着口号,声音嘶哑而狂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周明远问道。
“献祭,”
父亲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们要把人抬到老槐树下,给树当祭品。这样,老槐树才不会再害人。”
周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夜色里,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几个模糊的光点。他握紧了手里的听诊器,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爹,您等着,”
他说,“我去看看。”
不等父亲说话,他就抓起皮箱,朝着人群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夜色深沉,风越来越大,吹得路边的树枝
“呜呜”
作响,像是有人在哭。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去看看,看看那棵老槐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当他赶到山脚下的时侯,那群人已经围在了老槐树下。火光中,他看清了那棵老槐树的样子。树干上布记了裂痕,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是凝固的血。树枝扭曲地盘旋着,伸向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只只爪子。树下,一个道士穿着黄色的法衣,正在念念有词,手里挥舞着一把桃木剑。
担架被放在树下,红布被掀开,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脸。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周明远认出她来,是镇上豆腐坊老板的女儿,叫春桃,前几天还见过她在河边洗衣服。
“住手!”
周明远忍不住喊了一声,冲了过去。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带着惊讶和愤怒。道士停下了动作,转过身,用一种阴冷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敢来捣乱?”
道士厉声喝道。
“我是医生,”
周明远说,“她没有死,你们不能这样让!”
他走到担架前,想检查春桃的情况。就在这时,老槐树上突然传来一阵
“沙沙”
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周明远抬头一看,只见树枝上挂着一些东西,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一些人的骨头,被绳子串在一起,在风中摇摇晃晃。
他只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就在这时,春桃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像是两颗玻璃珠子。她张开嘴,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吼。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喊着
“妖怪”,有人吓得转身就跑。道士也慌了神,举起桃木剑就往春桃身上刺去。
周明远想拦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桃木剑刺进了春桃的胸口,没有流血,却冒出一股黑烟。春桃的身l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就在这时,老槐树下的土地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一股浓烈的腥气涌了出来。周明远看见,裂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无数条蛇。他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回头一看,是李伯。
李伯的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指着老槐树,对周明远说:“你看,它醒了,它终于醒了。”
周明远看着那棵老槐树,只见树干上的裂痕越来越大,暗红色的汁液流得越来越多,像是在流血。树枝开始剧烈地摇晃,那些骨头发出
“咔哒咔哒”
的响声,像是在鼓掌。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和镇上的人,并不是中了邪,也不是得了什么传染病。他们是被这棵老槐树控制了。而他自已,似乎也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
夜色越来越浓,火把的光芒越来越弱。周明远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心里充记了恐惧和迷茫。他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棵老槐树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风还在吹,带着一股血腥味,吹得他浑身发冷。他握紧了手里的解剖刀,刀身冰凉,像是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和这棵老槐树,紧紧地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