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隧道里的风,比医院的走廊更阴。不是穿堂风那种凉,是贴着地皮爬的湿冷,裹着铁锈和汗味,往骨头缝里钻。陈铁山缩了缩脖子,把捡来的破军大衣裹得更紧些。
他没坐地铁。末班车刚过,站台的灯灭了大半,只剩下应急灯,绿幽幽的,照得人脸色发青白。他是从通风口钻进来的。白天在拆迁区外蹲了一天,王疤脸的人看得紧,连块废铁都摸不到。有人说,地铁隧道里常有检修队换下来的旧电缆,铜芯的,能卖好价钱。
他手里攥着把捡来的螺丝刀,柄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铁,冰得硌手。隧道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敲在铁轨上,回声荡出去老远,又折回来,像有人在背后跟着。
“哐当——”
不知哪里掉下来块碎石,砸在铁轨上。陈铁山猛地停住脚,攥紧螺丝刀,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这才想起,老人们说过,地铁隧道深,通着地脉,晚上是藏东西的地方。
他往旁边挪了挪,贴在隧道壁上。墙壁是水泥的,潮乎乎的,能摸到细小的裂缝。裂缝里好像有东西在动,不是虫子,是更细的,像头发丝,白森森的,顺着墙根往下淌。
跟那天在烂尾楼墙缝里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
陈铁山的心跳得厉害。他想起医院里那个穿黑风衣的人,说他身上有“气”。这气是什么?是能让他掰断钢筋的力气,还是能烫退那只爪子的热?要是这气真有用,刚才那白丝怎么不怕他?
正琢磨着,隧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风。不是自然风,是带着劲的,像有人在远处跑,把空气都搅活了。风里还裹着点腥气,跟医院厕所里那股味有点像,却更浓,更冲。
他往通风口的方向退了两步,想躲。刚挪脚,就看见铁轨尽头的黑暗里,窜出来个影子。
不是人的影子。太高了,得有两米多,瘦得像根竹竿,却长着四条腿,关节反着弯,跑起来的时侯,膝盖往外撇,像只大蜘蛛。它的皮肤是灰的,贴在骨头上,能看见条条筋络,手里——或者说爪子里,拖着个东西,黑糊糊的,像是人的胳膊。
陈铁山的喉咙发紧,想喊,却没声音。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隧道里这么静,连老鼠都没有。
那东西跑得极快,转眼就到了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它好像没看见陈铁山,只顾着往前冲,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喘。
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飞出来个人影。
是从隧道顶部的横梁上跳下来的,动作快得像猫。穿着件深蓝色的工装,裤脚扎着,露出脚踝上的护腕,像是地铁检修工。他手里拎着根钢管,足有两米长,带着风声,朝着那四条腿的东西砸了下去。
“砰!”
钢管砸在那东西的背上,发出闷响,像砸在空木头上。那东西吃痛,尖叫一声,声音比医院厕所里的更尖,震得陈铁山耳朵嗡嗡响。它转过身,露出脸——其实不能算脸,就是块平的骨头,上面嵌着两个红窟窿,直勾勾地盯着那工装汉子。
“孽畜,还敢跑?”工装汉子的声音很粗,带着点喘,像是追了很久。
他没等那东西反应,钢管横扫,带着风,抽在那东西的腿上。只听“咔嚓”一声,那反弯的膝盖竟被抽得直了过来,那东西踉跄着,差点摔倒。
陈铁山看得眼睛都直了。他见过打架狠的,拆迁区里常有人为了块废铁动刀子,但从没见过这样的。那钢管少说也有几十斤,被这汉子抡得像根细棍,一下就把那看着结实的东西打残了。这力气,比他掰钢筋那下,不知大了多少倍。
那东西急了,剩下的三条腿着地,猛地往前一扑,爪子直抓工装汉子的脸。汉子不躲,左手抓住那爪子的手腕,右手的钢管往下戳,正戳进那东西胸前的骨缝里。
“嗷——”
那东西发出最后一声叫,红窟窿里的光慢慢暗下去,身l软下来,像堆烂泥,瘫在铁轨上,很快就开始化,变成一滩灰水,顺着铁轨的缝隙流走了,只留下刚才拖着的那只胳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工装汉子喘着气,把钢管往地上一拄,看着那滩灰水,啐了口唾沫:“妈的,跑了三天,总算解决了。”
他转过身,这才看见陈铁山,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陈铁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指着地上的胳膊,又指着那滩灰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别指了,”汉子把钢管扛到肩上,走到他跟前,“那是‘阴蜕’,吃死人肉长大的,专在隧道里晃悠。你个捡破烂的,半夜跑到这儿来,嫌命长?”
“我……我来捡电缆。”陈铁山终于挤出句话,声音抖得厉害。
汉子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攥着的螺丝刀上停了停,又扫过他身上的破军大衣,最后落在他脸上,眼神有点怪:“你身上有股味。”
“什么味?”
“血腥味,”汉子咧嘴笑了笑,露出颗金牙,“还有点别的,像……刚长出来的草,带着股劲。”
陈铁山心里一动。草?他想起烂尾楼里,自已断骨处冒出来的那股劲,被这汉子说成了草。
“你刚才那下,”陈铁山指着汉子手里的钢管,“是怎么让到的?”
汉子挑了挑眉,像是觉得好笑:“什么怎么让到的?练的呗。”
“怎么练?”
汉子不笑了,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伸出手,抓住陈铁山的胳膊。他的手劲极大,像铁钳,陈铁山只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疼得想叫,却又不敢。
“嗯,”汉子松开手,点了点头,“有点底子,可惜没引出来,散得像沙子。”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烟盒,抽出根烟,却没点燃,夹在耳朵上,“想知道怎么练?”
陈铁山点头,头点得像捣蒜。
“去找‘铁先生’,”汉子指了指隧道深处,“顺着这铁轨往前走,第三个岔口往右,有个维修站,他在那儿。就说,是老周介绍的。”
“铁先生?”
“嗯,”老周扛起钢管,“他脾气怪,不一定见你。你要是能让他点头,就算你命大。”
说完,他不再理陈铁山,扛起那只断胳膊,转身就走,脚步很快,转眼就消失在隧道的黑暗里,只留下脚步声,一点点远了。
陈铁山站在原地,胳膊还在疼,心里却像揣了团火。铁先生,老周,阴蜕,气……这些词像珠子,串起来,好像能串出条路来。
他看了看隧道深处,黑暗沉沉的,像个张开的嘴。他又摸了摸口袋里的三十块钱,想起母亲在病床上的呼吸声。
没什么好犹豫的。他攥紧螺丝刀,朝着老周指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进了更深的黑暗里。应急灯的绿光落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挣扎着往前爬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