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拆迁区的烂尾楼就已经醒了。不是被太阳叫醒的，是被拆楼队的柴油发电机吼醒的。那机器蹲在瓦砾堆上，突突地喘着，黑烟裹着晨雾，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灰的。陈铁山蹲在三楼的破窗台上，往下看。看那几个穿着工装的汉子，正把一根碗口粗的钢筋往吊车上挂。
他是来捡破烂的。这楼明天就要整l推倒了，今天最后一天，能拆的钢筋、能卖的废铁，都得在推土机来之前弄走。他没跟拆楼队的人搭话，他们是领工钱的，他是来碰运气的，两拨人井水不犯河水，却又像两条狗，盯着通一块骨头。
“嘿，那小子，下来！”
楼下有人喊。陈铁山低头，见是拆楼队的工头，姓王，脸上有道疤，从眼角斜到下巴，像是被什么东西豁开的。王疤脸叉着腰，手里捏着根烟，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
“上面没你的东西，”王疤脸的声音像砂纸磨铁，“钢筋归队里，废铁归老板，你要捡，等推平了再说。”
陈铁山没应声。他正盯着窗台上的一根钢筋，半截嵌在墙里，半截露在外面，锈得发红，却看着还结实。他昨天就瞅见了，估摸着能卖二十块。他缺钱，母亲在医院躺着，每天的药钱像个无底洞，他不捡这个，明天就得断顿。
他猫着腰，伸手去掰那钢筋。钢筋锈得厉害，却咬得紧，他使出浑身力气，胳膊上的青筋暴起来，像几条蚯蚓在皮肤下游。掰了两下，没动。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再攥住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是钢筋不对劲，是他自已不对劲。
指尖触到钢筋的地方，像是有股热流顺着骨头往上窜，一直窜到肩膀。他没在意，只当是累狠了。再一使劲，只听“嘎嘣”一声，那钢筋竟被他生生掰了下来。
他自已都愣了。他不是什么有力气的人，一米七的个头，瘦得像根晾衣杆，平日里扛袋五十斤的水泥都得喘半天。这根钢筋，怎么也得有三十斤，他竟跟掰根树枝似的，就这么弄下来了？
“操，这钢筋是松的？”他心里嘀咕，把钢筋往背后的蛇皮袋里塞。袋里已经有几根细铁丝，叮当作响。
刚把钢筋塞好，脚下忽然晃了一下。不是轻微的晃，是整栋楼都在颤，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陈铁山连忙扶住窗框，往下看。只见那吊车上的钢缆不知怎么松了，刚才那根碗口粗的钢筋脱了钩，正往下坠。
不是垂直往下掉，是斜着，往三楼的方向砸过来。
速度太快了。陈铁山只看见一道黑影，带着风声，从楼下窜上来。他想躲，腿却像灌了铅，挪不动。耳边是王疤脸的惊叫，还有发电机的突突声，混在一起，像在敲丧钟。
“砰！”
钢筋砸在窗台上，震得整面墙都在掉灰。陈铁山被一股劲掀了出去，后背撞在对面的墙上，又弹回来，摔在地上。他觉得胸口像被大锤砸了一下，气都喘不上来，喉咙里腥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他躺在地上，眼冒金星。视线里，那根砸进来的钢筋，半截插进了地板，半截翘在半空，上面还挂着些碎砖和水泥。而他刚才掰下来的那根细钢筋，正滚在脚边。
“妈的……”他想骂，却只发出点嗬嗬的声。
这时侯，他看见些奇怪的东西。
不是幻觉。他眼睁睁看着，那根粗钢筋的断口处，正往外冒灰气，一缕一缕的，像烟，却不往上飘，贴着地面，往墙缝里钻。再看那墙，刚才被他后背撞过的地方，裂开了道缝，缝里渗出来的，不是灰，是些发白的东西，像线，又像丝，缠在砖头上，慢慢蠕动。
更奇怪的是他自已。他的胳膊刚才撞在墙上，现在火辣辣地疼，像是擦破了皮。他抬起手，想看看伤口，却见手心处，有股淡淡的白气，正从皮肤里往外冒，像蒸笼掀开时的热气，只是不烫，带着点凉丝丝的劲。
“这……”他愣住了。
楼下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王疤脸带着几个人冲了上来，踩在碎砖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
“操！你怎么样？”王疤脸跑到他跟前，疤脸在晨光里看着有点扭曲，“钢筋怎么会掉？”
陈铁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还在看那股白气，看它从手心冒出来，又慢慢融进空气里，像从没出现过。
“没死就起来，”王疤脸见他没流血，语气松了点，却还是硬邦邦的，“别在这儿碍事，赶紧滚。”
陈铁山撑着地板，慢慢站起来。胸口还是疼，胳膊也疼，但奇怪的是，那股疼里，又带着点别的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拱，痒痒的，想往外钻。
他没捡地上的细钢筋，也没看王疤脸，扶着墙，一步一步往楼梯口挪。楼梯早就没了扶手，他走得摇摇晃晃，像个醉汉。走到二楼的时侯，他回头看了一眼。
看那根粗钢筋，看那墙缝里的白丝，看王疤脸他们正围着钢筋骂骂咧咧。他忽然觉得，这楼好像不是明天才塌，是早就塌了，塌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只是他今天才瞅见那塌下来的碎片。
走出烂尾楼的时侯，晨雾已经散了些。太阳爬上来，照在瓦砾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陈铁山摸了摸手心，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点汗。
他往地铁站走，背影在废墟里拉得很长，像根没烧透的木炭。他不知道，刚才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那点劲，已经被什么东西看见了。在对面那栋没拆的楼顶上，站着个穿黑衣服的人，脸藏在阴影里，手里捏着个罗盘，盘上的指针，正对着陈铁山的方向，疯狂地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