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
入夏的槐阴镇,被蝉鸣泡得发胀。镇口的老槐树已经枝繁叶茂,浓密的绿伞罩住半条街,树下总围着些纳凉的老人,摇着蒲扇说闲话。周明远提着菜篮子从市集回来,听见他们又在说沈敬山。
“沈掌柜要是还在,这会儿该在药铺门口晒药了。”剃头匠老李磕着烟袋说,“他晒的甘草,甜得能当糖吃。”
“可不是嘛,”卖豆腐的张婶接话,“前儿我家小子闹肚子,还是周先生给的方子,说是沈掌柜日记里记的,真管用。”
周明远笑了笑,没搭话。沈敬山的日记他一直收着,偶尔翻开看看,那些潦草的字迹里,除了恐惧和愧疚,竟还有些药方子,字里行间透着仔细。他把有用的方子抄下来,谁家里有小病小痛,就照着抓药,倒也灵验。
走到王二婶家门口,看见槐生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老槐树。小孩画得认真,树干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穿红袄,一个穿蓝衫,手牵着手,头顶还飘着朵槐花。
“画得真好。”周明远蹲下身说。
槐生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先生,王奶奶说,阿槐姐姐和沈掌柜夏天会坐在树上看我们,你说他们能看见吗?”
“能。”周明远指着树影里晃动的光斑,“你看那些光,就是他们在笑呢。”
槐生咯咯地笑起来,抓起树枝又画了个小小的自已,站在两个大人中间。
王二婶从屋里出来,端着碗绿豆汤,给周明远递了一碗:“这天热得邪乎,喝点凉的。”
周明远接过来,绿豆汤熬得糯糯的,带着点槐花香——是用老槐树的花熬的。“二婶,您这手艺越来越好了。”
“是阿槐姑娘托梦教我的。”王二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她说槐花性凉,夏天喝最好,还说……让我多照顾槐生。”
周明远心里一动。这半年来,王二婶总说梦见阿槐,梦里的阿槐不再是黑洞洞的眼睛,而是梳着小辫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前儿去槐树林,看见张木匠在给破庙刷漆呢。”王二婶又说,“他说庙墙根长出丛野菊,紫莹莹的,好看得很。”
周明远想起那座槐仙祠。自从老木匠修了屋顶,镇上总有人悄悄去打理,有人添块砖,有人补片瓦,竟慢慢像个样子了。供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粗瓷碗,总有人往里面放些瓜果点心,像是给阿槐的供品,却再没了从前的阴森。
这天夜里,下了场雷阵雨。雷声轰隆隆的,震得窗纸发颤。周明远被惊醒,听见院里有动静,披衣出去看,见槐生抱着个布偶站在屋檐下,小脸吓得发白。
“咋不睡?”周明远把他拉进怀里。
“怕打雷。”槐生往他怀里缩了缩,“王奶奶说,打雷是老天爷在说话,是不是阿槐姐姐他们吵架了?”
周明远笑了,指着窗外的老槐树:“不是吵架,是他们在给树浇水呢。你看,明天树准会长得更旺。”
槐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老槐树的影子,枝桠在风雨里摇晃,竟像是在招手。他渐渐不害怕了,指着树影说:“先生你看,他们在跳舞!”
雨停后,天边泛起鱼肚白。周明远带着槐生去看老槐树,树底下落了层新叶,湿漉漉的,带着股清腥气。树根处,那丛被槐生埋了糖块的地方,冒出几株小小的绿芽,叶片圆圆的,像颗颗纽扣。
“是新的槐树!”槐生欢呼着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芽尖。
周明远站在一旁,看着晨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远处传来学堂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卖豆腐的梆子声,还有王二婶在巷口喊槐生回家吃饭的声音,琐碎,却踏实。
他忽然明白,所谓的灵异诡谲,所谓的恩怨纠缠,到最后都会化作寻常日子里的一点念想。就像这老槐树,经历了秋冬的肃杀,春夏的风雨,最终还是会枝繁叶茂,为镇上的人遮风挡雨。
沈敬山的日记还在抽屉里躺着,红袄女人的影子再没出现过,槐仙祠的野菊开得正艳。槐阴镇的日子,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往外长,把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都裹进了寻常的烟火里。
槐生不知何时摘了片槐叶,递到周明远手里。叶片上还带着露水,凉丝丝的,叶脉清晰得像条小路,通向很远的地方。
“先生,我们去学堂吧,今天要学新课文呢。”
周明远点点头,牵着槐生的手往学堂走。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天光,像面镜子,照出两个相依的影子,和远处老槐树的绿,融成了一幅最平常的画。
这画里,没有鬼事,没有异闻,只有日子,慢慢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