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
开春的时侯,槐阴镇下了场透雨。雨丝密密的,斜斜地织着,把青石板路洗得发亮,也把镇口老槐树上的新芽催得更绿了。周明远站在学堂门口,看着雨里的镇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浸得软软的。
槐生背着新让的蓝布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书包上绣着朵小小的槐花,是王二婶的手艺。“先生,你看!”他举起手里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蚯蚓,“王奶奶说,这东西能松土,给老槐树施肥。”
周明远笑着点头:“那我们去把它们放了吧。”
两人走到老槐树下,槐生小心翼翼地把蚯蚓倒在树根处,又用小铲子培了点土。“阿槐姐姐和沈掌柜肯定会喜欢的。”他仰着小脸说,眼睛亮晶晶的。
这些日子,镇上的人渐渐不再避讳谈论阿槐和沈敬山。王二婶总爱在晒太阳时给孩子们讲他们的故事,说阿槐姑娘如何可怜,沈掌柜如何赎罪,说让人要对得起良心,不然夜里会睡不着觉。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记住了那棵老槐树,说树下住着两个好人。
雨后的槐树林也变了样。腐叶被冲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的黑土,踩上去软软的。周明远提着篮子去采野菜时,偶尔会遇见镇上的妇人去那里砍柴,说说笑笑的,再也没了从前的忌讳。
这天,他采完野菜往回走,看见槐仙祠的破庙前,有人在扫地。走近了才看清,是邻镇的一个老木匠,正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落叶。
“张师傅,您怎么在这儿?”周明远问。
老木匠直起腰,擦了擦汗:“前几日梦见个穿红袄的姑娘,说这庙该修修了,别让雨淋垮了。我想着,许是积德的事,就过来看看。”
周明远心里一动。阿槐这是……还在惦记着这个地方?
“这庙塌了半边,怕是不好修。”他看着庙顶的破洞说。
“能修多少是多少。”老木匠指了指旁边的木料,“我带了些板子,先把屋顶糊上,别让雨水泡了地基。你看这地上的草,长得多旺,许是这地方喜欢热闹呢。”
周明远帮着老木匠递钉子,两人边干活边聊天。老木匠说,他年轻时常来槐阴镇赶集,见过阿槐,说那姑娘总在集上卖自已绣的槐花荷包,手巧得很。
“那时侯她才十五,梳着两条小辫,见人就笑。”老木匠叹了口气,“后来听说被抓去献祭,我心里疼了好几天。现在好了,她能安心了。”
庙顶修好时,太阳已经偏西。老木匠收拾工具要走,忽然指着供桌说:“那里好像有东西。”
周明远走过去一看,供桌的裂缝里,卡着个小小的布包。他小心地抠出来,打开一看,是些晒干的槐花,还有半块没化的糖,正是当初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孩说的,沈敬山答应给的糖。
想来是阿槐留下的。周明远把布包收好,心里暖暖的。
回到镇上,他把槐花和糖交给槐生,让他埋在老槐树下。槐生捧着布包,像捧着宝贝,小心翼翼地挖了个坑,埋好后还在上面插了根小树枝。
“这样,阿槐姐姐和沈掌柜就能一起吃糖了。”他拍着手说。
周明远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遗憾或许不必弥补,有些伤痛或许会慢慢淡去。就像这老槐树,经历了秋冬的凋零,总会在春天抽出新枝,带着过去的印记,继续往下活。
夜里,他又梦见了槐树林。这次没有红袄女人,也没有沈敬山,只有记林的槐花,白得像雪,香得像蜜。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林子里跑,手里拿着个槐花荷包,笑声像银铃。
醒来时,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哼歌。周明远披衣起身,走到窗边,看见月光透过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流动的画。
他知道,槐阴镇的春天,是真的来了。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苦,那些浸在泪水中的痛,都将随着这春风,化作泥土里的养分,催着新的生命,一点点往上长。
而他,还有镇上的人,会守着这棵老槐树,守着这些故事,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样子——有笑,有泪,有牵挂,也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