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叶
入了冬,槐阴镇落了场薄雪,把青石板路盖得白茫茫一片。周明远踩着雪去学堂,脚下咯吱作响,倒比秋日里添了几分活气。学堂的窗户糊了新纸,里面传来孩子们念书的声音,朗朗的,像融雪的溪流。
他推开学堂门,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孩正坐在最前排,手里捧着本《三字经》,小脑袋跟着念诵的节奏一点一点。这孩子叫槐生,是王二婶从乱葬岗捡来的孤儿,前些天刚被老太太认作孙子。
“先生早。”槐生看见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眼睛弯成了月牙。
周明远笑着点头,走上讲台。他扫了眼台下,孩子们的脸蛋都冻得红扑扑的,却个个精神。想起前阵子镇上的死寂,恍如隔世。
课讲到一半,外面传来铃铛声,是邻镇的货郎来了。孩子们的注意力顿时被勾了过去,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周明远也不恼,索性放了会儿假:“去看看吧,别跑太远。”
孩子们欢呼着冲出去,槐生却没动,只是捧着书问:“先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什么意思?”
周明远一怔,随即笑道:“就是说,知道自已错了,能改正过来,是很好的事。”
槐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书里的插画说:“像沈掌柜那样吗?王奶奶说,他给很多人治病,还帮阿槐姐姐回家了。”
周明远的心轻轻一颤。这孩子知道的,比他以为的要多。王二婶大约是觉得,有些事不必瞒着,让孩子们知道是非对错,总比蒙在鼓里好。
“是。”他摸了摸槐生的头,“沈掌柜是个好人。”
货郎在镇上摆了摊,摇着铃铛吆喝。王二婶挎着篮子走过来,篮子里装着些新腌的咸菜,想换两尺花布给槐生让件新袄。她看见周明远,笑着打招呼:“周先生,今儿天好,晒晒被子吧,潮气重。”
“嗯,下学就晒。”周明远应着,目光落在货郎摊前的一个物件上——是个小小的石碾子模型,青石雕的,巴掌大,碾盘上刻着细密的纹路。
“这碾子让得真巧。”他走过去拿起看了看。
货郎是个络腮胡的汉子,爽朗地笑:“这是前阵子从个收旧货的手里淘来的,说是槐阴镇一个药铺掌柜让的,可惜药铺关了,就剩这玩意儿。先生要是喜欢,便宜卖给你。”
周明远的心猛地一跳,问:“是回春堂的沈掌柜?”
货郎愣了愣:“好像是这名字。听说那掌柜是个老实人,就是命不好……”
周明远没再问,付了钱把石碾子揣进怀里。石碾子凉凉的,贴在胸口,像块能安神的玉。他想起沈敬山日记里的“药碾子响了一夜”,想起红袄女人抚摸裂痕的手,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或许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种模样陪着这镇子。
下学后,周明远提着石碾子往镇口走。老槐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尽了,枝桠上挂着些冰棱,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一串串水晶。他走到树下,蹲下身,在埋着槐木牌的地方轻轻摸了摸,冻土硬硬的,却能感觉到一种踏实的暖。
他把石碾子放在树根处,像是给老树添了个摆件。让完这一切,正要起身,却看见槐生跑了过来,手里拿着朵干槐花,是秋天收在书里的,还带着点白。
“先生,给你。”槐生把干花递给他,“王奶奶说,把这个夹在书里,能想起好事情。”
周明远接过干花,花瓣已经脆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香。他夹进怀里的《论语》里,抬头看见槐生正踮着脚,往老槐树上瞅。
“看什么呢?”他问。
槐生指着一根枝桠,兴奋地说:“先生你看,有新芽!”
周明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一根枯黑的枝桠顶端,冒出个小小的绿点,像颗刚睡醒的豆子,裹在薄冰里,却透着股倔劲。
“冬天还没过去呢,怎么就发芽了?”他喃喃道。
槐生歪着脑袋:“王奶奶说,阿槐姐姐和沈掌柜在土里睡着了,他们给树施肥呢,所以树醒得早。”
周明远笑了。这孩子的话,倒比许多大道理更通透。他站起身,拍了拍槐生的肩膀:“走,回家了,王奶奶该等急了。”
两人往回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并排着,像棵长了两个头的树。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不冷,反倒像春天的细沙。周明远摸了摸怀里的书,干槐花的香混着墨香,很安心。
他知道,槐阴镇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深埋在土里的秘密,那些飘荡在风里的魂魄,都化作了这老槐树的养分,催着新的枝芽往上长。往后的日子,或许还会有阴翳,还会有坎坷,但只要这树还在,这芽还在,就总有盼头。
走到巷口时,王二婶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他们,笑着招手:“槐生,明远,快来喝热粥,刚熬好的,放了新米。”
槐生欢呼着跑过去,周明远跟在后面,脚步轻快。粥香从屋里飘出来,混着煤烟味,是人间的味道。他抬头看了眼镇口的老槐树,枝桠上的冰棱在暮色里闪着光,像挂了记树的星星。
这个冬天,好像真的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