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残灯照夜魂 > 第6章 迁骨

迁骨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地压在槐阴镇的房顶上。周明远提着一盏马灯,跟在红袄女人身后往槐树林走,马灯的光晕在地上晃悠,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水里的水草。
红袄女人走得很稳,脚步踩在落叶上没什么声响,只有那件褪色的红袄,在昏暗中泛着点暗光,像团将熄的火。周明远揣着从王二婶那里讨来的铁锹,手心全是汗——他要去槐仙祠,把阿槐的骨头迁出来。
“你不怕我?”红袄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些,不再像浸了水的棉花。
周明远愣了愣,看了眼她黑洞洞的眼睛,心里还是发怵,却硬着头皮说:“你本不是恶鬼,是他们对不住你。”
红袄女人没再说话,只是脚步快了些。走到槐仙祠门口时,周明远看见供桌上的黑陶罐子在微微发亮,红布上的花纹像活了似的,在布上慢慢游走。
“罐子下面有符。”红袄女人指了指罐底,“是当年那道士贴的,撕了才能开盖。”
周明远走上前,果然看见罐底贴着张黄纸符,边角都卷了,上面的朱砂字模糊不清,倒像是在流红水。他想起王二婶说的“还差一年”,心里有些打鼓——这符要是提前撕了,会不会出乱子?
“撕吧。”红袄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催促,“再等下去,我怕自已又要忘了……忘了要回家。”
周明远咬了咬牙,伸手揭下黄符。符纸刚离开罐底,就“呼”地一声燃了起来,火苗是诡异的蓝色,烧得飞快,转眼就成了灰,飘进黑暗里没了踪影。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红布。罐口冒出股白气,带着股土腥气,却没了那股甜腻的香。他举起马灯往里照,罐子很深,底下铺着层干槐叶,叶上散落着些灰白色的骨头,小得像碎玉,想来是当年那场大火烧的。
“拿出来吧。”红袄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明远小心地伸出手,把骨头一块一块地捡出来,放在带来的木盒里。骨头很轻,像泡沫,碰到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听得人心头发紧。捡到底时,他摸到个硬硬的东西,不是骨头,倒像是块布。
他把那东西掏出来,借着灯光一看,是块红布碎片,上面绣着朵槐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想来是阿槐当年穿的红袄上的。
“这是……”
“我奶奶绣的。”红袄女人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说槐花辟邪,绣在袄上,能保我平安……”
周明远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把红布碎片放进木盒,盖好盖子,又用红布裹了两层。“王二婶说,你奶奶葬在镇西的乱葬岗,我带你去那儿。”
红袄女人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跟着他往林外走。走出槐树林时,周明远回头看了一眼,槐仙祠的门不知何时关了,里面的黑陶罐子也不见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往乱葬岗走的路更难走,全是坑洼,马灯的光晃得厉害。乱葬岗上长记了野草,风一吹,草叶沙沙响,像有无数人在低语。坟堆大多没立碑,只有几个土包,孤零零地趴在地上。
“在那儿。”红袄女人指着最里面的一个小土包,土包前插着块木板,上面刻着个“槐”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快要看不清了。
周明远放下木盒,拿起铁锹开始挖坑。泥土很松,一挖就散,混着些碎骨和烂布,想来是别的孤坟里的。红袄女人蹲在土包前,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块木板,像在摸什么珍宝。
“奶奶,我回来了。”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坑挖得差不多深时,周明远把木盒放了进去,又往里面撒了把槐树叶——是他从镇口老槐树上摘的,还带着点青气。“这样,你就能陪着你奶奶了。”
红袄女人站起身,看着他填土,黑洞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像泪光。土填好后,周明远又把那块刻着“槐”字的木板插在新坟前,和旁边的土包并排着,倒像是祖孙俩在说话。
“谢谢你。”红袄女人忽然说。
周明远刚要开口,就看见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的烟。红袄的颜色也越来越淡,慢慢变成了白,最后连影子都看不清了。
“我要走了。”她的声音飘在风里,越来越远,“沈敬山……他在林子里埋着,你……挖出来好好葬了吧,他虽有错,却也……陪了我这些年……”
声音消失时,一阵风吹过,乱葬岗上的野草突然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有人在鞠躬。周明远站在坟前,手里还握着铁锹,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往回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镇上的槐叶还在落,却没了之前的诡异,只是静静地铺在地上,像层厚厚的毯。回春堂的门开着,周明远走进去,看见柜台后面的药碾子已经拼好了,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裂痕还在,像道疤。
他走到沈敬山消失的那片阴影前,蹲下身,用手扒了扒地上的土。土很松,扒了没几下,就露出只手,穿着蓝布衫,正是沈敬山的。
周明远叹了口气,转身回家拿了把新的铁锹。他要去槐树林,把沈敬山挖出来,葬在回春堂后面的空地上——那里种着些药草,想来是沈敬山生前喜欢的。
太阳升起来时,金色的光洒记了槐阴镇。周明远站在回春堂后面,看着新堆的土坟,坟前放着那本日记。他没有烧,只是翻开最后一页,“她来了”三个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像是沈敬山的笔迹:
“欠你的,用命还了,安息吧。”
风从药草上吹过,带着点清苦的香,是沈敬山常配的那种药味。周明远合上书,转身往家走。路过镇口的老槐树时,他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孩又在树下,这次没画画,只是仰着头,看着树枝。
“先生。”小孩回过头,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亮了,“你看,槐花开了。”
周明远抬头一看,老槐树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冒出了点点白花,小小的,像星星,在阳光下闪着光。明明是秋天,却开得像春天一样热闹。
他忽然笑了。或许这槐阴镇的秋,也不全是冷的。
只是他不知道,很多年后,还会有人说起民国十三年的那个秋天,说镇上的教书先生帮一个女鬼迁了坟,说回春堂的沈掌柜埋在了药草地里,说镇口的老槐树,在秋天开了花。
那些故事,像槐叶一样,落在青石板路上,被往来的脚步踩碎,又在某个起风的夜里,悄悄钻进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