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残灯照夜魂 > 第5章 旧事

旧事
王二婶的家在镇西头的土坯房里,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像块发了霉的糕。周明远站在门口时,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混着烧纸的焦糊味。
他推开门,看见王二婶跪在灶台前,面前摆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前的火盆里,黄纸正烧得蜷曲,灰烬被风吹得四处飘。王二婶见他进来,浑身一颤,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
“你咋来了?”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锣,眼睛红肿得像桃,脸上还挂着泪痕。
周明远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沈敬山的鞋,放在灶台边。王二婶的目光一碰到鞋,脸色“唰”地白了,往后缩了缩,像见了鬼似的。
“二婶,”周明远的声音很沉,“槐仙祠里的事,您都知道,对不对?沈掌柜到底触了啥忌讳?”
王二婶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别问了……再问,连你也要被缠上的……”
“我已经被缠上了。”周明远指了指自已的裤脚,那里还沾着槐树林的腐叶,“从捡起沈掌柜的日记开始,就没脱开过。”
王二婶的肩膀垮了下去,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里全是恐惧,“造孽啊……都是造孽……”
周明远没催,只静静地站着。灶台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把王二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揉皱的纸人。过了好一会儿,王二婶的哭声小了,她抬起头,抹了把脸,眼里的红血丝更密了。
“这事……得从三十年前说起。”她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时侯啊,槐阴镇还不叫这名,叫‘沈家屯’,镇上大半的人都姓沈。沈敬山他爹,是当时的保长。”
周明远愣了愣。他从没听过沈敬山提自已的爹,只当他是外来的。
“民国元年,兵灾过了,可林子里的鬼还在闹。”王二婶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夜夜有女人哭,还总有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第二天被发现时,已经没气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啥东西抓过。”
“后来,镇上的老人们说,得给槐仙献祭,才能保平安。”王二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献祭的东西……得是活物。”
周明远的心里一紧。
“头两年,献的是猪牛羊,可没用,还是死人。”王二婶的手开始抖,“沈保长急了,就听了个外地道士的话……说要献个‘活祭’,得是年轻姑娘,生辰八字合了槐仙的意,才能镇住那些鬼。”
周明远的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镇上有个姑娘,叫阿槐,是个孤女,爹娘早没了,跟着瞎眼的奶奶过活。”王二婶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道士说,阿槐的八字最合……沈保长就带人把她抢了去,关进了槐树林的破庙里,准备……准备活活烧死,给槐仙当祭品。”
“阿槐当时……才十六岁啊。”王二婶抹了把眼泪,“她奶奶哭得快断气,跪在沈保长门口求了三天三夜,磕得头破血流,可沈保长铁了心,就当没看见。”
周明远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想起那个红袄女人,想起她黑洞洞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
“献祭那天,林子里起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王二婶的声音发颤,“大家都说,阿槐被烧死了,槐仙收了祭,镇子该太平了。可从那以后,林子里的哭声更厉害了,总有人说,看见个穿红袄的姑娘在林子里走,见了姓沈的就追……”
“沈保长没过半年就疯了,大半夜跑进林子里,再也没出来。沈家的人怕了,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就剩下沈敬山一个,那时他才十来岁,被远房亲戚带走了,直到十年前才回来,开了那家药铺。”
周明远这才明白。日记里的“她”,槐仙祠里的红袄女人,都是那个叫阿槐的姑娘!沈敬山是当年主谋的儿子,她找上他,是为了报仇。
“沈掌柜……他知道这事?”
“咋能不知道?”王二婶叹了口气,“他爹疯之前,把啥都告诉他了。他回来开药店,其实是想赎罪。那药碾子,是他特意找石匠打的,说要给阿槐碾‘安神药’,还总往槐仙祠跑,给那黑陶罐子上供……”
周明远想起回春堂里的药碾子,想起沈敬山日记里的“药碾子响了一夜”,心里忽然亮了——那碾子,怕是阿槐在用!
“可他到底触了啥忌讳?”
王二婶的脸色又白了,她指了指灶台边的牌位,“你知道那是谁的牌位不?是阿槐她奶奶的。老太太当年哭瞎了眼,没过两年就去了,临死前攥着阿槐的一件红袄,说啥也不肯放。”
“前几天,沈敬山来我这儿,说他在槐仙祠的罐子里,看见了阿槐的骨头。”王二婶的声音抖得厉害,“他说……他想把骨头取出来,好好葬了,让阿槐安息。我劝他别碰,那罐子是当年道士封的,碰了就破了规矩……可他不听啊!”
周明远的心沉到了底。沈敬山不是被阿槐害了,是他自已想赎罪,却不小心破了道士的封印,放出了阿槐的怨气。
“那黑陶罐子里……是阿槐的骨头?”
“是。”王二婶点了点头,“当年大火烧了庙,大家以为阿槐烧成了灰,后来才在瓦砾堆里找到些骨头,就装进罐子里,封在了槐仙祠。那道士说,得封够三十年,怨气才能散……这才二十九年啊。”
周明远想起红袄女人说的“他总该醒了”,想起她要“把他缝起来”,忽然明白了——沈敬山想安葬阿槐的骨头,可阿槐的怨气没散,她要的不是安息,是报复,是让沈家的人,都尝尝她当年的滋味。
“沈掌柜现在……”
王二婶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怕是……已经被阿槐拖进土里了。林子里的土软,埋个人,容易得很。”
周明远没说话,心里堵得厉害。他走出王二婶家时,日头已经偏西,天上的云又变成了酱紫色。镇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刮着槐叶,沙沙地响,像有人在哭。
他往回春堂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他想去拿回春堂里的那半块碾盘,想把两块碾盘拼起来,或许……或许还能让点什么。
走到回春堂门口,他看见门又开了。屋里亮着灯,是那盏蓝幽幽的烛火。他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柜台后面,红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手拼着那半块碾盘。她的动作很慢,像个孩子在玩积木。沈敬山的日记摊在旁边,最后一页的“她来了”三个字,被什么东西洇湿了,像滴眼泪。
“你来了。”红袄女人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对着他,“碾子快拼好了,就差……最后一点。”
周明远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碾盘,放在地上。两块碾盘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只是中间有道裂痕,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沈敬山想葬你。”周明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红袄女人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抚摸着碾盘上的裂痕。她的手很凉,像块冰。
“三十年了……”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悲凉,“我就想回家,想我奶奶……可他们把我烧了,把我的骨头锁在罐子里……”
周明远的眼睛有些发酸。他想起那个瞎眼的老太太,想起她攥着红袄不肯放的样子。
“我帮你。”他说,“我把你的骨头取出来,好好葬了,葬在你奶奶旁边,行不?”
红袄女人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她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往门外走。周明远跟在她后面,走出回春堂,走进暮色里。
风还在刮,槐叶还在落。可那股甜腻的香气,好像淡了些。周明远看着红袄女人的背影,忽然觉得,她不是什么槐仙,也不是什么恶鬼,只是个想回家的姑娘。
他不知道自已能不能帮到她,也不知道这槐阴镇的夜,还要冷多久。但他知道,有些债,总得有人还;有些事,总得有个了结。
走到镇口的老槐树下时,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孩又蹲在那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周明远走过去,看见他画的不是别的,是个小小的坟,坟前画着一朵槐花。
“先生,”小孩抬起头,眼睛里有了点光,“阿槐姐姐说,她要回家了。”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小孩的头。风卷起地上的槐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像一群白色的蝴蝶。远处的槐树林里,好像传来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像终于放下了什么。
他知道,今晚的槐阴镇,或许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