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残灯照夜魂 > 第1章 槐叶落

民国十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刚过了白露,风里就带了些割人的凉意,刮在脸上,像掺了沙的水。周明远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踩着记地碎金似的槐叶,往镇东头的药铺走。
路两旁的槐树,是镇上的老物件了。树干粗得要两个汉子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叶子落得正凶,一片一片打着旋儿往下掉,铺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地响,像有人在背后磨牙。周明远皱了皱眉,不是嫌这声音难听,是觉得这叶子落得太急,急得有些不正常。往年这时侯,槐叶总要再挂个十天半月,哪像今年,才几天的工夫,就落得光秃秃的,露出些黑黢黢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上张牙舞爪,活像些枯瘦的手。
他要去的药铺,是沈敬山开的“回春堂”。沈敬山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脸膛蜡黄,总带着点没睡醒的样子,说话慢腾腾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周明远常来这儿抓药,他那老母亲总咳嗽,沈敬山配的方子倒还算管用。只是这两天,回春堂的门一直关着,门板上挂着的那串用来驱邪的菖蒲,都干得发脆了。
“周先生,又来抓药?”
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周明远回头,见是住在隔壁的王二婶。王二婶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些刚收的毛豆,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只是那笑里,总像藏着些别的东西,看得人心里发堵。
“嗯,沈掌柜这几天没开门?”周明远停下脚,往药铺门口瞥了一眼。两扇黑漆门板关得严实,门缝里不见一点光亮,也闻不到往常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王二婶的笑容僵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篮子把手,“可不是嘛,打前天起就没开过。有人说……说沈掌柜怕是出事了。”
“出事?”周明远愣了愣。沈敬山虽是个闷性子,却从没无故关过门,“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王二婶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低了些,“前天后半夜,西头的李老四起夜,说看见沈掌柜往镇外的槐树林走。那林子,黑灯瞎火的,他去那儿让什么?”
周明远皱起眉。镇外那片槐树林,比镇上的老槐树更邪乎。据说早年间闹过兵灾,死了不少人,都埋在那林子里,天长日久,就成了忌讳。镇上的人,没事绝不会往那儿走,更别说深更半夜了。
“许是有什么急事吧。”周明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泛起些嘀咕。他认识沈敬山这些年,从没见他让过什么出格的事,那人胆小得很,连打雷都要捂耳朵,怎敢半夜去槐树林?
王二婶撇了撇嘴,没再接话,只说:“周先生要是着急抓药,不如去邻镇看看?别耽误了老太太的病。”说完,就挎着篮子匆匆走了,脚步快得有些反常,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
周明远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紧闭的药铺门,心里那点嘀咕像发了芽的草,疯疯疯长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门板。
“吱呀——”
门竟然没锁,被他推开一道缝。一股混杂着药味和霉味的气息从缝里钻出来,呛得周明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味道很怪,往常回春堂里的药味是清苦的,带着点草木的腥气,可现在这味里,却掺了些说不出的甜腻,像是什么东西放坏了,又像……又像坟头上开的那种小白花的味。
他定了定神,把门再推开些,往里瞅。屋里暗得很,窗纸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透不进多少光。柜台后面的药柜,一排排的小抽屉都关着,只是最上面那层,有几个抽屉没关严,露出些黑黢黢的缝隙。
“沈掌柜?”周明远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撞了撞,弹回来,带着点回音,听着有些疹人。
没人应。
他深吸了口气,抬脚走了进去。脚刚落地,就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倒在地上的烛台,黄铜的,底座上沾着些凝固的蜡油。旁边还有半截蜡烛,烧了一半,烛芯黑黢黢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掐灭的。
周明远的心沉了沉。沈敬山是个仔细人,从不把烛台乱扔,更不会把没烧完的蜡烛掐灭。他顺着烛台往旁边看,看见柜台前的地上,放着一把藤椅,椅子旁边,有个掉在地上的账本,纸页散了一地,上面的字迹被什么东西洇湿了,晕成一团团黑渍,像些模糊的人脸。
他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最上面的一页纸。纸上是沈敬山的字,一笔一划,还算工整,记着前几天抓药人的名字和方子。只是写到最后一行,字迹突然变得潦草起来,“王……”后面的字被洇得看不清了,只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团,像是写字的人突然受了惊吓,手一抖,笔掉在了纸上。
周明远的手指有些发凉。他把纸放下,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药柜、柜台、墙角的小桌……都和往常一样,只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对了,是沈敬山的药碾子。往常沈敬山总爱在柜台后面碾药,那石制的碾子被他磨得光溜溜的,可现在,柜台后面空荡荡的,碾子不见了。
他站起身,正要再找找,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露了个角。他走过去,弯腰一摸,摸出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封面上蒙了层灰,边角都磨破了。
是沈敬山的日记。周明远见过,沈敬山没事的时侯,总爱捧着这本日记写写画画,谁问他写了什么,他都笑而不答。
他把日记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封面硬邦邦的,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什么东西。他犹豫了一下,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还是沈敬山那慢悠悠的样子,记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今日进了批当归,成色尚可。”“李寡妇来抓调经的药,欠了两文钱。”……周明远看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往后翻。
翻到中间,字迹渐渐变了。不再是工整的小楷,变得潦草起来,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侯手在抖。
“九月初五,槐花开了。”
周明远愣了一下。槐花明明是春天开的,这都九月了,怎么会开花?
他接着往下看。
“九月初六,她在窗外站着。”
“九月初七,药碾子响了一夜,不是我弄的。”
“九月初八,她笑了,声音像槐叶响。”
字迹越来越乱,墨渍越来越多,到最后几页,几乎看不出是字了,只有些横七竖八的线条,像疯长的藤蔓,又像挣扎的人影。最末一页,用极深的墨写了三个大字,笔画都戳破了纸:
“她来了”
周明远的手猛地一抖,日记差点掉在地上。他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槐树枝桠正被风刮得乱晃,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已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得耳膜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有人踩着槐叶在走。他猛地转过头,看见门口的槐叶,正一片接一片地往屋里飘,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似的。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股甜腻的香,和刚才闻到的一模一样。周明远的后背,一下子就被冷汗浸透了。他下意识地把日记揣进怀里,转身就往门外跑。
跑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屋里,柜台后面的阴影里,好像有个黑黢黢的东西动了一下。
他不敢再看,拔腿就跑,青石板路上的槐叶被他踩得哗哗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他的脚。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那股甜腻的香,像条蛇似的,缠在他的后颈上,凉丝丝的。
跑过镇口的老槐树时,他看见树底下蹲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孩,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周明远喘着气,想让小孩别在这儿蹲着,刚要开口,却看见那小孩抬起头,冲他咧嘴一笑。
那小孩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先生,”小孩的声音尖尖的,像用指甲刮玻璃,“你看见沈掌柜了吗?他说要给我糖吃呢。”
周明远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见小孩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的不是别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人,被好多条线缠着手脚,像个粽子。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槐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周明远猛地低下头,捂着怀里的日记,拼命地往家跑。他不敢再看那棵老槐树,也不敢再想沈敬山到底去了哪里。
他只知道,从他捡起那本日记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槐阴镇的秋,怕是要比往年冷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