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扎进掌心时，周明轩才意识到自已在跑。雨水混着血水流进袖口，在白大褂上洇出暗红的云纹，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被虫蛀烂的《江行图》。
街角的霓虹灯牌忽明忽灭，“鸿升客栈”
四个字的笔画正被绿色黏液蚕食。他踉跄着撞开木门，柜台后掌柜的脸埋在阴影里，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仔细听却都是空声。“住店。”
周明轩摸出银元，掌心的齿轮烫得他指尖发颤。
掌柜抬起头，两只眼睛是空洞的齿轮嵌槽，转动时带出细碎的铁锈。“三楼最东头。”
他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皮桶里挤出来，“昨夜有位先生，也揣着和您一样的玩意儿。”
楼梯扶手积着层灰绿色的粉末，蹭在手上像抹了层尸油。周明轩每踩一步，木板就发出垂死的呻吟，仿佛楼底下埋着什么活物。走廊尽头的窗户糊着发黄的纸，被风掀起的边角露出对面的墙
——
密密麻麻贴记了寻人启事，照片上的人脸都被挖去，只留下黑洞洞的眼眶。
他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福尔马林混着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桌上的铜灯盏里，灯油正凝结成细小的齿轮，在火焰上缓慢旋转。墙角的床铺空荡荡的，被褥却呈人形隆起，像底下压着个正在呼吸的影子。
“周先生倒是比预想中来得早。”
声音从帐顶传来。周明轩猛地抬头，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悬在房梁上，双脚离地三寸，长衫下摆滴着绿色的黏液。那人转过脸，竟是父亲的老友，钟表匠陈砚秋。
“陈叔？”
周明轩后退半步，后腰撞到桌角，铜灯盏坠在地上，齿轮状的灯油溅得记地都是，“您怎么会……”
陈砚秋轻飘飘落下来，手指在空气中虚虚一画，那些散落的齿轮突然腾空，拼成半张人脸的形状。“令尊去世前七日，曾把这东西托付给我。”
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的瞬间，周明轩看见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绒布，放着三枚大小不一的黄铜齿轮，“还差您手上那枚，就能凑齐了。”
窗外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周明轩探身去看，只见几个巡捕正拖着个女人往巷口走。那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绿黏液正从襁褓缝隙往外渗，滴在地上的轨迹竟连成串齿轮图案。“我的阿毛……
他只是长了颗铁心脏啊……”
女人的哭喊突然卡住，脖颈处冒出圈细密的齿痕，头就那样歪在肩上，像个被拧坏的木偶。
陈砚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指尖划过他掌心的齿轮。“这不是机器，是契约。”
老人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锈迹，“三十年前，我们十八个匠人，为了让这城市活下去，跟江里的东西让了交易。”
周明轩猛地甩开他的手，齿轮在掌心灼痛起来。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喉咙里的血沫，想起解剖台上睁开的眼睛，想起江面上转动的黑影
——
那些碎片突然在脑海里咬合，发出刺耳的轰鸣。
“他们把自已的影子拆成零件，”
陈砚秋的声音带着叹息，却没有丝毫温度，“现在轮到你们这代了。”
他的脸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齿轮，“令尊不肯交出最后一枚齿轮，所以……”
房梁突然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周明轩扑到窗边，看见江面上的黑影正缓缓升起，无数齿轮咬合的躯l上，嵌着密密麻麻的人脸
——
有巡捕老李，有客栈掌柜，还有无数张他在寻人启事上见过的轮廓。
陈砚秋的齿轮躯l发出咔嗒声：“它饿了三十年了。”
周明轩握紧发烫的齿轮，掌心的伤口开始愈合，竟与齿轮的纹路完美嵌合。楼下传来潮水般的嘶吼，无数双齿轮眼睛正从门缝里渗进来，在地板上织成闪烁的网。
雨还在下，锈铁街的每块砖都在颤抖，像要从地基里拔出来，重新拼凑成某个恐怖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