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娃连滚带爬地逃离那处弥漫着清冷檀香的山坳,直到肺部灼痛、双腿灌铅般沉重,才敢扶着一棵老松树干歇气。回头望去,月光下的山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那藏着道人与婴孩的洞穴早已隐没在黑暗里,无迹可寻。
冷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内衫。方才窥见的一切——道人指尖流淌的微光、婴孩反常的安静、还有那凝望月色的沉重侧影——交织成一张更庞大、更令人不安的网,将他紧紧缠住。
那道人在喂养那孩子?用那葫芦里不知名的清液?他是在救他,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那邪术造就的“生魂”?
“存活极难,需汲取特定生气或怨气方能存续。”
道人的话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钻进他的脑海。那清液是什么?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姐姐的玉佩被解下放在一旁,那道人是否发现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啃噬着崔二娃的神经。他不能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那道人行踪飘忽,深不可测,直接对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知道根源——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那邪术,那怨念,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回到村里,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蛛丝马迹。尽管那里有视他如瘟疫、欲将孩子焚化的村民。
天色蒙蒙亮,山间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崔二娃借着雾气的掩护,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摸回村子的边缘。他不敢走大路,只沿着偏僻的小径和灌木丛潜行。
村子静得出奇,连平日清晨的鸡鸣狗吠都消失了,一种压抑的死寂笼罩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焚烧柴堆的焦糊味,混合着露水的湿冷,吸入肺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
他躲在一处废弃院落的断墙后,警惕地观察着。几户人家的烟囱没有升起炊烟,路上也不见早起的农人。一种极不寻常的恐慌感,像湿冷的蛛网,黏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昨夜他偷走孩子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尸身”是否曾来过村里?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絮絮的低语顺风飘来,断断续续,来自村东头老王家的方向。王婆子,村里最碎嘴也是最迷信的老人。
崔二娃心下一动,猫着腰,借助柴垛和矮墙的阴影,一点点摸近王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后窗。窗户破了一角,用旧布塞着,声音正是从那里漏出来的。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是王婆子沙哑的哭腔,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我就说……我就说是索债来了……挡不住的……当年就不该……不该啊……”
另一个苍老些的男声,似乎是她的老伴,声音发颤地呵斥:“闭嘴!老婆子你胡吣什么!不要命了!”
“都这时候了还瞒着什么!”王婆子像是受了极大刺激,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又猛地压低,变成鬼祟的气音,“那崔家女娃……死得那么邪性……肚子那么大……分明就是……就是那东西找来了!现在坟都破了……鬼胎也出来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当年参与那事的人,一个都跑不了!那是诅咒!是报应!”
“你小声点!”老男人惊惶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同样的恐惧,“隔墙有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知道会应在这上头……”
“怎么不会?怎么不会?!”王婆子泣不成声,“那手腕上的青痕……和当年那外乡女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都是活活憋死的……肚子里的怨气冲了天……现在她孩子回来讨债了!那从坟里爬出来的……就是催命的符!”
外乡女人?活活憋死?手腕青痕?
崔二娃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猛地想起给姐姐收敛时,她肿胀发紫的腕口,似乎确实有一圈不太明显的、深色的淤痕,当时只以为是死后尸斑或是挣扎所致,并未深想……
难道姐姐的死,并非意外?甚至……并非个例?和很多年前的一个外乡女人有关?村里人知道?他们隐瞒了?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崔二娃的恐惧。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冲进去抓住王婆子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惊呼,似乎是王婆子的老伴捂住了她的嘴,挣扎间碰倒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响声。
“唔……唔……”王婆子的声音被堵住,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崔二娃猛地清醒过来,后背惊出一层白毛汗。他不能再待下去了!王婆子失态透露出的信息太过骇人,若被村里人发现他在窗外偷听,他绝对活不到明天!
他立刻缩回头,像受惊的野兔一样,沿着来路飞快地逃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他躲回自家那扇被昨夜慌乱中撞破的柴门后,用一堆杂物勉强挡住缺口,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外乡女人……”“活活憋死……”“手腕青痕……”“诅咒……”“报应……”“参与那事的人……”
王婆子那充满恐惧的只言片语在他脑子里疯狂回荡,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极其可怕的轮廓。
许多年前,村里可能害死过一个怀有身孕的外乡女人,手法与他姐姐的死状极其相似!而如今,姐姐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枉死,尸腹中被邪术植入“生魂”婴孩,坟破尸走……这一切,像是某种阴毒的回响,一场迟来了多年的复仇序幕!
那红眼的狼狗,那诡异的道人,那被催生出的“生魂”……他们在这桩沉埋多年的罪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那道人带走孩子,是真的出于怜悯和救治,还是……别有所图?他与多年前的死去的女人有关吗?还是与那施邪术的“幕后之人”有关?
姐姐竟然可能是因为一桩陈年的孽债而被灭口?成了某个可怕仪式或是报复的祭品?
这个念头让崔二娃五脏六腑都绞拧起来,泛起阵阵恶心。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昨夜被那“尸身”追逐时更甚。这寒冷源于信任的崩塌,源于熟悉的村庄骤然露出的、深不见底的狰狞獠牙。
他蜷缩在破屋的阴影里,阳光从破洞照入,形成一道光柱,其中尘埃飞舞,却毫无暖意。
他不知道该信谁,还能依靠谁。村子充满隐瞒和罪恶,深山的道人迷雾重重,而唯一的血亲,已化作坟土下不甘的执念,或是一缕被利用的怨魂。
但他知道,他不能就此罢休。
他必须知道全部的真相。为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姐姐,也为了那个被冠以“鬼胎”之名、命运未卜的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把砍柴用的、刃口已然卷钝的柴刀上。他爬过去,紧紧握住了冰冷的木柄。钝刀杀不了妖邪,但或许,能劈开沉默的硬壳。
他需要找到更多像王婆子这样被恐惧击垮的知情人,撬开他们的嘴。
夜幕,再次悄然降临。这一次,崔二娃没有躲藏。他握紧了柴刀,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狼一般孤注一掷的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村中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夜色里。
他知道,自己正在踏入一个比乱葬岗更恐怖的深渊。每一步,都可能踩响积年的冤魂布下的警铃,或是惊动那双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冰冷窥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