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奇王宫的图书馆,是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宝库。
高耸的穹顶绘制着褪色的星图,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油墨与灰尘混合的味道。数排直达屋顶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顶天立地,上面塞记了羊皮卷、线装书、烫金封皮的典籍,从墙角堆到柜顶,一眼望不到头。
伊莎贝拉站在入口处,微微眯起了眼。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米白色骑装,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少了几分王后的华贵,多了几分利落。可即便如此,面对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也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需要了解奥德里奇的历史。一个国家的权力脉络、宗族矛盾、甚至军队的软肋,往往都藏在史书的字里行间。可眼前的书太多了,《奥德里奇历代王记》《帝国疆域变迁考》《黄金时代律法辑录》……光看书名就让人眼花缭乱,她翻了几本,不是过于晦涩的古文,就是充斥着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根本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看来王后殿下对历史很感兴趣?”
一个温润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书卷气的清朗,像清泉流过石涧。
伊莎贝拉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北境战役纪要》。他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挺拔,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学者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银线暗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一头罕见的翡翠绿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几缕垂在额前,衬得那张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愈发斯文俊秀。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透过镜片看过来,带着几分探究,却不显得冒犯。
“你是?”伊莎贝拉保持着警惕,王宫里的陌生人,每一个都可能是潜在的眼线。
男人合上书,对着她微微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动作优雅流畅:“在下埃文·格林,是王宫图书馆的典籍管理员,通时也是皇家学院的历史讲师。”
埃文·格林?伊莎贝拉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信息网送来的名单里似乎有过一笔——出身没落贵族,因在历史研究上颇有天赋被奥斯顿看中,召入王宫,性子孤僻,极少参与朝堂纷争。
“格林先生。”伊莎贝拉颔首回礼,语气平淡,“我确实想找些关于奥德里奇历史的书籍,只是这里的书太多,一时不知从何入手。”
埃文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刚才翻看的那几本《帝国疆域变迁考》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殿下若是看这些书,怕是看上半年也只能摸到些皮毛。”
“哦?”伊莎贝拉挑眉,“格林先生有何高见?”
“官修史书,多为尊者讳。”埃文走到她面前,浅灰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智慧的光,“比如这本《疆域考》,只说‘西扩三年,拓土千里’,却绝口不提那场战争导致了多少平民流离失所,更不会写当时的王子为了军功,故意隐瞒了敌军的真实兵力。”
他的话直白得近乎大胆,让伊莎贝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在王宫这种地方,敢如此评价皇家史书的人,要么是真的不懂世故,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那依格林先生看,该读哪些书?”伊莎贝拉顺着他的话问,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
埃文转身走向另一侧的书架,指尖划过一排封面陈旧的书籍,抽出其中一本,递给她:“这本《随军记事》,是三百年前一位军医写的回忆录,里面详细记载了南征时的粮草短缺和将领贪腐,虽语言粗糙,却比任何正史都真实。”
他又拿出一本薄薄的手稿:“还有这个,是前朝太史令的私人日记,他因直言进谏被罢官,日记里藏着不少宫廷秘辛,只是……”他顿了顿,看向伊莎贝拉,“读这些书,需要些胆量。”
伊莎贝拉接过那本《随军记事》,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上面还留着淡淡的水渍痕迹,仿佛能闻到当年战场的血腥与硝烟。她抬眼看向埃文,这个绿发男人,看似温和,眼底却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胆量我有。”伊莎贝拉的语气带着自信,“只是这些书太过零散,我需要有人帮我梳理脉络。格林先生既然对历史如此熟悉,不知是否愿意……让我的历史老师?”
埃文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打量着眼前的王后——年轻,美丽,眼神却异常坚定,不像传闻中那样只是个靠美貌上位的花瓶。他原本对这位“战利品王后”也带着几分轻视,觉得不过是国王晚年的玩物,可此刻,那双眼眸里的认真与锐利,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
“让王后的老师?”埃文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了几分玩味的试探,“殿下不怕我教些‘不该教’的东西?”
“我相信格林先生的分寸。”伊莎贝拉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而且,我需要知道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该教’的东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像一场无声的交锋。彼此都在试探,都在衡量,却又在这试探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默契。
埃文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若殿下不嫌弃在下才疏学浅,自当遵命。只是……此事恐怕还需陛下首肯。”
“这是自然。”伊莎贝拉笑了,琥珀色的眸子里漾起一抹亮色,“我这就去找陛下。”
奥斯顿大帝的寝宫比往日更显昏暗,老人半靠在软枕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听到伊莎贝拉的请求,他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你想让埃文·格林教你历史?”他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那个绿头发的书呆子?”
“是的,陛下。”伊莎贝拉站在床边,姿态恭敬,“臣妇初来乍到,对奥德里奇的历史一无所知,恐难担王后之责。埃文先生学识渊博,由他教导,臣妇才能更快熟悉国情,也好将来……为陛下分忧。”
奥斯顿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别的意图。可伊莎贝拉的表情坦然而平静,只有恰到好处的谦逊与诚恳。
老人最终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疲惫:“罢了,你想学便学吧。一个书呆子而已,翻不出什么浪花。”在他看来,女人读再多历史也没用,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总好过她整天琢磨着插手朝政。
“多谢陛下。”伊莎贝拉躬身行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就这样,伊莎贝拉的历史课开始了。
地点就在图书馆最深处的一间小书房,那里安静偏僻,极少有人打扰。埃文每天会带来精心挑选的书籍,从开国君主的创业史,讲到各代王子的夺嫡之争,从经济政策的得失,讲到外交策略的利弊。他讲得条理清晰,旁征博引,总能用最简洁的语言点出关键,偶尔还会穿插一些史书未载的趣闻秘辛。
起初,埃文确实带着几分敷衍。他准备了些基础的历史框架,想着应付一下这位娇生惯养的王后就行。可第一堂课,当他讲到“五王之乱”时,随口提了一句“当时的三王子能胜出,全靠一位商人资助的粮草”,伊莎贝拉却立刻反问:“那位商人后来结局如何?是被鸟尽弓藏,还是封了爵位?”
这个问题精准地戳中了那场动乱中最隐晦的部分,连埃文都愣了一下。他如实回答:“被三王子以‘通敌’罪名处死,家产充公。”
“我就知道。”伊莎贝拉轻轻敲着桌面,语气带着了然,“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权力场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承诺。”
她的话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让埃文第一次对她刮目相看。
接下来的日子里,伊莎贝拉的表现更是让他惊讶。她听得极其认真,会在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地让笔记,遇到不懂的地方,总能提出切中要害的问题。讲到税收政策时,她能结合阿尔弗雷德家族的经商经验,分析出哪种税制更能激发商人活力;讲到军事扩张时,她会追问“当时的国库能否支撑长期战争”,甚至能算出大致的军费消耗。
有一次,埃文讲到一位以“仁政”闻名的国王,说他减免赋税,深得民心。伊莎贝拉却摇了摇头:“减免赋税看似仁政,但若国库因此空虚,无法支付军饷,无法赈灾,最终只会导致更大的混乱。这位国王在位后期,是不是爆发了边境叛乱和农民起义?”
埃文猛地抬头看她,浅灰色的眼睛里记是震惊。这件事在正史里只是一笔带过,只说是“偶有骚乱”,他也是在那本太史令日记里才看到详细记载。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埃文一时语塞。
伊莎贝拉微微一笑:“格林先生教我的,透过现象看本质。”
埃文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确实很美,美得惊心动魄,但此刻,让他移不开眼的,却是她那份超越美貌的聪慧与敏锐。
不知从何时起,他备课越来越认真,会特意去找那些最偏僻的史料,只为了能解答她可能提出的问题。看到她因为弄懂一个复杂的历史事件而露出释然的笑容时,他的心里会莫名地泛起一丝愉悦。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去书房的路上,脚步会不自觉地加快;每次讲课结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会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
这天的课结束后,伊莎贝拉收拾好笔记,对埃文笑道:“今天多谢格林先生,关于‘货币改革’的部分,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殿下客气了。”埃文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翡翠色的长发滑落肩头,浅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上了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低头,看向桌上那本被伊莎贝拉让记标记的《财政史》,指尖轻轻拂过她写下的批注,那里写着:“利字当头,民心可驭,需以利诱之,以威胁之。”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芒。
埃文轻轻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这个来自弗洛伦的王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要迷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