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崖的风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墨白一步步走向祭坛,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石阶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崖顶显得格外清晰。
怀里的木夕已经彻底冰冷,柔软的羽毛失去了所有光泽,却被他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点残存的重量,成了支撑他走完这段路的唯一执念。
祭坛中央的白影始终没有动,月白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摆上暗金色的飞鸟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他就像一尊玉雕的神像,清冷,孤高,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墨白在祭坛下站定,距离白衣人不过十丈。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冷香,和破庙里闻到的一样,干净得不像会沾染血腥的人。可就是这个人,操控着万窟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手下沾染了无数鲜血。
也是这个人,派了木夕陪在自己身边。
“你来了。”白衣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清冷如旧,却比上次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墨白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抽出铁剑,剑尖指向对方。他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如果不是这个人把木夕送到自己身边,它就不会死。可如果没有木夕,自己早就死了无数次。
这矛盾的情绪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白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侧头,面具后的目光落在他怀里:“它……走得安详吗?”
“安详?”墨白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怒火,“被人刺穿身体,死在我怀里,这叫安详?!”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你派它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白衣人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我没想到影卫会来得这么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愧疚?
“影卫是无白的人,对吗?”墨白追问,“玉简上的‘双生劫’,听风殿的前辈提到的‘无白’,到底是什么?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白衣人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镇魂玉在你身上?”
“是又如何?”墨白握紧了藏在怀里的玉佩,“你想要的话,就凭本事来拿!”
“我不要它。”白衣人说,“至少现在不要。”他抬起手,指尖划过面具的边缘,“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今天,我可以告诉你。”
墨白瞳孔微缩,握紧了铁剑,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个戴了无数层神秘面纱的魔头,终于要揭开面具了吗?
只见白衣人指尖微动,那枚戴了不知多少年的白玉面具,竟缓缓飘落,掉在祭坛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面具之下,是一张极其俊秀的脸。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很淡,组合在一起本该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却因为那双眼睛,染上了几分疏离和冷冽。那是一双深邃的眸子,瞳仁是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墨白,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藏着一片不见底的深海。
最让墨白震惊的是,这张脸……竟与他有七分相似!
只是对方的轮廓更凌厉些,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沧桑,而自己的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你……”墨白失声,握着铁剑的手微微颤抖,“我们……”
“我们是双生。”白衣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我是白鸽,你是墨白。而无白……是藏在你体内的另一半。”
墨白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双生?无白在自己体内?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他下意识地摇头,“我从小在青石镇长大,是个孤儿,怎么可能和你是双生?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白鸽的目光落在他胸口,“你摸一摸自己的心脏左侧,是不是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墨白身体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在心脏左侧的位置,确实有一块淡红色的月牙胎记,是他从小就有的,除了自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这……”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本是一体。”白鸽缓缓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出生时被高人强行分离,一半为墨,一半为白。墨者修善,白者……承恶。可他们没想到,恶念太强,竟从墨白体内分裂出了无白,潜藏在你的血脉里,以你的善念为食,等待破封的时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无白一旦破封,就会吞噬你我,成为真正的灭世魔头。而镇魂玉,阳玉镇魔,阴玉饲魔,其实是……阳玉能暂时压制无白,阴玉……能彻底剥离他。”
墨白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所以你找镇魂玉,是为了剥离无白?”
“是,也不是。”白鸽摇头,“剥离无白需要以命换命,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我原本想……”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说下去。
“所以你派木夕跟着我,是为了保护我?”墨白想起这五年的点点滴滴,想起木夕一次次舍命相护,想起破庙里那半块红豆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白鸽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木夕是我用本命精血炼化的灵宠,能感应你的安危,也能在关键时刻……替你挡灾。它其实……”
他的话没说完,崖顶的雾气忽然剧烈翻滚起来,一股浓郁的黑气从墨白体内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祭坛!
“桀桀桀……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个阴冷而诡异的声音在黑气中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白鸽,墨白,我的两个好‘分身’,准备好迎接新生了吗?”
墨白只觉得体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血肉里钻出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白鸽渐渐变成了重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好!无白要破封了!”白鸽脸色剧变,身形一闪,瞬间来到墨白面前,抬手按在他的眉心,“墨白,守住心神!千万别被他吞噬!”
一股清凉的力量从眉心涌入,暂时压制住了体内的剧痛。墨白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白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你……”
“别说话!”白鸽打断他,声音急促,“听着,无白以你的善念为食,你越是动摇,他越强。握紧镇魂玉,用你的意念催动它!”
墨白连忙握紧怀里的镇魂玉,那冰凉的玉石仿佛感应到他的危机,开始发烫,一股温和的力量顺着掌心蔓延全身,与白鸽输入的力量一起,抵抗着体内的黑气。
黑气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凝聚。他穿着与白鸽一模一样的月白长袍,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戾气,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正是影卫脸上那种扭曲的纹路。
“没用的。”无白的声音带着戏谑,“你们的力量,本就是我的一部分。现在,该还给我了!”
他抬手一挥,无数道黑气如毒蛇般射向两人。白鸽将墨白护在身后,长袖一挥,月白长袍上的飞鸟纹路亮起,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挡住了黑气的攻击。
“砰!”
屏障剧烈震颤,白鸽闷哼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白鸽!”墨白急道,想上前帮忙,却被体内的剧痛死死钉在原地。
“别管我!”白鸽咬牙道,“快找阴玉!阴玉就在祭坛底下,用你的血激活它!快!”
墨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白鸽是想……用阴玉剥离无白,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不行!”他摇头,“要走一起走!”
“没时间了!”白鸽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墨白,记住,你不是孤儿。你有我,有……木夕。活下去,替我们活下去。”
他猛地转身,月白长袍无风自动,周身爆发出耀眼的金光,竟主动冲向无白!
“白鸽!”
墨白眼睁睁看着白鸽的身影被黑气吞噬,听到他最后一声带着释然的轻笑,然后,体内的剧痛骤然消失,那股试图吞噬他的力量,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走了。
黑气开始剧烈翻滚,无白发出痛苦的嘶吼:“白鸽!你疯了!你竟然用自己的本源封印我!你会魂飞魄散的!”
“能换他一命……值得……”白鸽的声音从黑气中传来,微弱却坚定。
墨白再也顾不上其他,按照白鸽的话,踉跄着冲到祭坛中央,用铁剑划破手掌,将鲜血滴在祭坛的石板上。
鲜血渗入石板,地面开始震动,祭坛中央裂开一道缝隙,一块通体漆黑的玉佩从缝隙中升起,正是阴玉!它与墨白怀里的阳玉遥相呼应,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不——!”无白发出绝望的嘶吼。
墨白看着那道被黑气包裹的白影,看着他在金光中一点点变得透明,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举起手中的阳玉,与阴玉对接。
“白鸽——!”
两玉相撞,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光芒。金光与黑气剧烈碰撞,最终双双湮灭。无白的嘶吼声消失了,白鸽的身影也彻底消散在光芒中,只留下一根黑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墨白面前。
光芒散去,崖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墨白一个人站在残破的祭坛上,手里握着合二为一的镇魂玉,掌心还残留着白鸽的血温。
怀里的木夕尸体不知何时消失了,只留下几根雪白的羽毛。
墨白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根黑色的羽毛,和雪白的羽毛放在一起。风吹过,羽毛在他掌心轻轻颤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原来,白鸽不是魔头。
原来,他一直在保护自己。
原来,木夕是他的分身,也是他送自己的亲人。
原来,那些看似残忍的杀戮,都是为了压制无白的爪牙。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可现在,他又成了一个人。
墨白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祭坛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崖顶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恨自己一直把白鸽当成敌人,恨自己没能救他……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发痛,他才缓缓抬起头。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穿透雾气,照在他布满泪痕的脸上。
镇魂玉在他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半白,一半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他站起身,将羽毛和镇魂玉贴身藏好,握紧了手中的铁剑。
白鸽用命换他活下去,他不能辜负。
无白虽然被封印,但未必是永远。听风殿的前辈说,还有很多人在觊觎镇魂玉,血影阁,影卫的残余势力……他的路,还很长。
“我会活下去的。”墨白对着空旷的崖顶轻声说,像是在对白鸽承诺,“我会带着你的份,一起走下去。”
他转身,一步步走下祭坛,离开了无妄崖。
阳光洒在他的背影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个曾经青涩冲动的少年,在经历了生死离别和真相的冲击后,眼神里多了几分坚韧和沧桑。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白鸽,为了木夕,也为了自己。
落霞山脉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连绵起伏的山峦。墨白的身影消失在山脚下,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被晨露覆盖。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祭坛的废墟中,一只黑色的鸽子探出头,歪了歪头,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它盘旋了两周,然后振翅飞起,朝着墨白离开的方向追去。
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