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脉的雾气带着草木的清甜,却比黑风岭的瘴气更让人捉摸不透。墨白裹紧了身上的粗布外衣,将木夕揣进怀里暖着——经过昨夜的变故,白鸽的精神一直不太好,羽毛的光泽也黯淡了许多,让他心里揪紧了几分。
“再坚持一下,木夕。”他低头对着怀里轻声说,“前面应该就是落霞派的地界了,听说那里的修士擅长炼丹,说不定能给你找点补身子的灵药。”
木夕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细弱的咕咕声,像是在回应。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忽然出现一条蜿蜒的石阶,石阶两旁每隔数丈就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古朴的符文,隐隐有灵力流转。墨白知道,这是修士布下的警戒阵,说明附近确实有宗门或洞府。
他正犹豫着是否该绕开,肩头忽然一轻——木夕不知何时飞了出来,正扑棱着翅膀,朝着石阶尽头飞去。
“木夕!”墨白心头一紧,连忙追了上去。这鸽子向来懂事,从未如此莽撞,难道前面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
顺着石阶往上走,灵气越来越浓郁,空气中漂浮着点点荧光,落在皮肤上暖洋洋的。石阶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石殿,殿门上方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听风殿”。
而木夕,正落在殿门前的一只石鹤上,对着殿内发出清脆的鸣叫。
墨白刚走到殿门旁,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苍老而虚弱。他握紧铁剑,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殿门。
殿内光线昏暗,正中央的石台上燃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蒲团上,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正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手边放着一根通体乌黑的拐杖。
听到动静,老者缓缓抬起头。他的面容枯槁,双眼却异常明亮,像是藏着星辰,只是看向墨白时,目光里带着几分警惕。
“阁下是谁?为何闯入老夫的清修之地?”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墨白拱手道:“晚辈墨白,途经此地,只因宠物鸽子擅自闯入,唐突前辈,还望恕罪。”他说着,朝木夕招了招手,“木夕,回来。”
可木夕却像是没听见,依旧站在石鹤上,对着老者不停地叫着,眼神急切。
老者看着那只白鸽,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他摆了摆手,示意墨白不必多礼:“无妨,既然是白鸦引你来的,便是有缘。”
“白鸦引路?”墨白愣住了,“前辈说的是……木夕?”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坐吧。看你的样子,是从黑风岭过来的?”
墨白心中一动,依言坐下:“前辈如何得知?”
“黑风岭的瘴气带着‘蚀骨花’的腥气,你衣摆上沾着的草籽,正是蚀骨花周围才有的‘伴生草’。”老者淡淡道,目光落在他胸口,“而且,你身上带着镇魂玉的气息,能从黑风岭活着出来,还能引动白鸦,倒也算个奇人。”
墨白瞳孔骤缩,猛地握紧了拳头:“前辈知道镇魂玉?”
老者咳嗽了几声,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道:“老夫曾与云岚宗的前代掌门有过一面之缘,见过那阳玉的拓本。至于阴玉……”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传说藏在无妄崖,与阳玉相生相克,阳玉镇魔,阴玉……饲魔。”
“饲魔?”墨白不解,“那阴玉岂不是邪物?”
“邪物与否,在乎人心。”老者叹了口气,“就像你怀里的阳玉,在云岚宗手里是镇魔之宝,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也能变成屠戮的利器。”他看向墨白,眼神锐利起来,“你可知,万窟为何执着于找镇魂玉?”
墨白摇头:“晚辈不知。只觉得那白衣尊主行事诡异,他的手下时而杀我,时而护我,让人捉摸不透。”
“白衣尊主……”老者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见过他?”
“只在破庙里匆匆见过一面,他戴着白玉面具,看不清容貌。”墨白回忆道,“出手狠辣,却又在我危难时,让手下留我性命。前辈认识他?”
老者沉默片刻,才道:“算是……故人吧。”他没有多解释,转而指向木夕,“你这鸽子,不是凡物。它的灵识比寻常妖兽更纯,身上还带着万窟的气息,却又对你忠心耿耿,倒是有趣。”
墨白心中一紧:“前辈的意思是,木夕真的与万窟有关?”
“何止有关。”老者笑了笑,眼神落在木夕身上,带着几分温和,“它是‘白鸦’,是万窟尊主以本命精血炼化的灵宠分身,能引气,能预警,更能在危急时刻替主挡劫。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看它如今的状态,怕是替你挡过不小的凶险,本源受损了。”
墨白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木夕是白衣尊主的分身?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竟会让自己的本命灵宠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难怪木夕总能在危难时救他,难怪万窟的护法们对他态度诡异,难怪鸦护法会提醒他“看好鸽子”……所有的疑点瞬间串联起来,让他心头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看向石鹤上的白鸽,木夕似乎听懂了老者的话,正歪着头看他,眼神温顺依旧,只是那乌黑的眼珠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墨白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无法将那个染血的白衣身影,与眼前这只温顺亲人的白鸽联系在一起。一个是他立志要铲除的魔头,一个是他视若亲人的伙伴,这中间的鸿沟,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老者叹了口气:“有些事,老夫不便多说。但你要记住,眼见未必为实。万窟尊主身上的‘魔’,未必是真魔;你心中的‘正’,也未必是纯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墨白,“这是‘凝灵露’,给你的鸽子服下,能补它的本源。至于其他的……你得自己去无妄崖找答案。”
“无妄崖?”
“阴玉在无妄崖,万窟尊主的目的,血影阁的觊觎,甚至你体内潜藏的力量,都与那里脱不了干系。”老者的目光变得凝重,“而且,有人在那里等你。”
“等我?”墨白不解。
老者没有解释,只是指了指殿外:“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会看到一只白鸦,它会带你去无妄崖。记住,路上若遇到戴着青铜面具的人,躲远点——那是‘影卫’,是‘无白’的爪牙。”
“无白?”这个名字让墨白心头一跳,想起了云岚宗玉简上的“双生劫”。
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别问……别问……”他摆着手,声音嘶哑,“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墨白见他状态不对,不敢再追问,连忙接过玉瓶,对着老者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指点,大恩不言谢!”
他转身走到石鹤旁,轻轻将木夕抱进怀里。白鸽温顺地靠在他胸口,没有挣扎。墨白看着它黯淡的羽毛,心中五味杂陈——无论它是谁的分身,这几年的陪伴是真的,一次次舍命相护也是真的。
“我们走。”他低声说,抱着木夕快步走出听风殿。
刚下石阶,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落在前方的竹枝上,见他出来,立刻振翅飞起,在前方低空盘旋,似乎在引路。
白鸦引路……老者果然没说错。
墨白定了定神,跟上白鸦的脚步。他知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无妄崖藏着的答案,无论多么惊人,他都必须去面对。
怀里的木夕忽然动了动,墨白低头,只见白鸽正用喙啄着他手里的小玉瓶。他心中一暖,旋开瓶塞,将里面晶莹剔透的液体倒在手心。木夕低头饮尽,很快,它的羽毛就恢复了些许光泽,精神也好了不少,再次蹭了蹭他的脸颊。
“看来这凝灵露真有用。”墨白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跟上白鸦。
一路向南,白鸦的飞行路线极为精准,总能避开深谷险滩,甚至能提前绕开几处隐藏的妖兽巢穴。墨白渐渐发现,这只白鸦的灵智怕是不比木夕差,对落霞山脉的地形更是了如指掌。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处悬崖边。崖下云雾翻滚,深不见底,只有一座狭窄的吊桥横跨两岸,连接着对面的山峰。吊桥由铁链和木板组成,木板早已腐朽,铁链上锈迹斑斑,看起来随时会断裂。
白鸦落在吊桥的铁链上,对着对面鸣叫了两声。
墨白知道,对面应该就是无妄崖了。他检查了一下铁剑,将木夕揣进怀里,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吊桥。
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铁链摇晃不定,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中隐约传来呼啸的风声,像是鬼怪的嘶吼。墨白屏住呼吸,稳步向前,不敢有丝毫分心。
走到吊桥中央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木板断裂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却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云雾中窜出,直扑他的后心!
那黑影速度极快,身上裹着黑色的斗篷,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扭曲的纹路,透着一股阴森的邪气。
“影卫!”墨白心头一凛,老者的警告瞬间回响在耳边。他想也不想,猛地侧身,铁剑反手横扫。
“铛!”的一声脆响,铁剑与对方的短刃相撞,巨大的力道让墨白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剑。他借着反冲力向前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低头看向吊桥——刚才落脚的木板已经碎裂,掉落下深渊。
影卫落在吊桥另一端,青铜面具后的目光冰冷刺骨,手中的短刃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镇魂玉,留下。”影卫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没有丝毫温度。
墨白握紧铁剑,沉声道:“想要玉,先过我这关!”
影卫没有废话,身形一晃,再次扑了上来。他的身法比石千更诡异,脚步踏在腐朽的木板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短刃如毒蛇吐信,招招不离墨白的要害。
墨白不敢大意,将流风剑法施展到极致,剑光如网,勉强挡住对方的攻势。但影卫的实力远超血影阁的邪修,内劲阴寒刺骨,每一次碰撞,都让墨白的手臂阵阵发麻,仿佛有寒气顺着剑身蔓延上来。
更麻烦的是吊桥不稳,两人在上面缠斗,铁链摇晃得越发厉害,脚下的木板不断断裂,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你找死!”影卫见久攻不下,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短刃忽然化作一道蓝光,直取墨白胸口——那里正是藏着镇魂玉的地方!
墨白瞳孔骤缩,想要闪避已经来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怀里忽然窜出一道白影,正是木夕!
白鸽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撞向那道蓝光。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木夕的身体竟被短刃贯穿,雪白的羽毛瞬间被染成殷红。
“木夕!”墨白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影卫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愣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墨白已红了眼,将体内所有内劲灌注于铁剑之上,怒吼一声,剑势如狂涛骇浪般席卷而去!
“流风剑法——惊涛!”
剑光耀眼,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影卫仓促间举刃格挡,却被震得连连后退,脚下的木板“咔嚓”一声断裂,他半个身子悬在了深渊外。
“你……”影卫又惊又怒,还想说什么,墨白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咽喉。
影卫的身体软软倒下,坠入云雾缭绕的深渊,只留下那柄淬毒的短刃,插在吊桥的铁链上,闪着幽蓝的光。
墨白顾不上喘息,连忙抱住坠落的木夕。白鸽的身体在他掌心不断颤抖,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原本明亮的眼珠也开始涣散。
“木夕!木夕你撑住!”墨白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掏出那个装着凝灵露的玉瓶,想倒出液体喂给它,可瓶子早已空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抱着白鸽,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木夕染血的羽毛上,“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不好……”
木夕艰难地抬起头,用喙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咕声,像是在安慰。它的眼睛看着墨白,带着温顺,带着依恋,还有一丝……释然。
渐渐地,白鸽的身体不再颤抖,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永远失去了光彩。
“木夕——!”
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荡在悬崖之间,被风声卷着,消散在云雾里。
墨白抱着已经失去气息的白鸽,浑身冰冷。他从未想过,这只陪了他五年、早已成为亲人的鸽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更让他痛苦的是,它是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无白”的爪牙手里。
无白……影卫……双生劫……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盘旋,与白衣尊主的身影、与木夕温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困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墨白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小心翼翼地将木夕的尸体放进怀里,贴身藏好,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温度。
然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铁剑,目光投向吊桥尽头的无妄崖。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等什么。”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会找到答案。为了木夕,也为了……我自己。”
他迈步向前,一步步走过摇晃的吊桥。脚下的木板不断断裂,深渊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再也动摇不了他的脚步。
当他踏上对岸的土地时,身后的吊桥“哗啦”一声,彻底坠入了深渊。
无妄崖的雾气比落霞山脉更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墨白抬头望去,只见崖顶矗立着一座残破的祭坛,祭坛中央,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着。
是他。
墨白握紧了铁剑,一步步朝着祭坛走去。他知道,那个戴面具的白衣尊主,就在那里等他。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恩怨,或许都将在这座悬崖上,画上一个句号。
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踏上无妄崖的那一刻,体内的镇魂玉忽然灼热起来,与他血脉相连的某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