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沈青瓷清晰冷静的声音打破。
“注入毒物的针孔，就在这里。”
所有目光，惊疑的、恐惧的、审视的，瞬间聚焦在她指尖所指——死者颈部左侧那个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红点上。
“胡言乱语！”礼部尚书周大人率先回过神来，气得胡子直抖，“区区一个红点，或许是蚊虫叮咬，或许是磕碰所致，怎能断定就是毒物针孔？简直荒谬！”
刑部侍郎也凑近了看，皱着眉头：“沈……沈姑娘，此物确实细微，银针验毒未变，仅凭此点，难以服众啊。”他虽然不像周尚书那样激烈反对，但脸上也写满了怀疑。
那一直沉默观察的睿王，此刻也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自带压力：“慕首席，此事关乎朝廷官员的清白与死因，更关乎礼部与刑部的声誉，确需谨慎。这位沈姑娘的论断，是否太过……武断了些？”他的目光扫过沈青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
慕渊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青瓷身上，见她面对诸多质疑，依旧脊背挺直，眼神专注而坚定，没有丝毫慌乱。他转而看向那老仵作：“你可能看出此为何物所留？”
老仵作汗如雨下，凑近了仔细看了又看，最终颓然摇头：“回大人……小人……小人眼拙，实在……实在分辨不出。但若说是针孔，也未免太小太浅了些……”
“正因为小和浅，才更可疑。”沈青瓷接过话头，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窃窃私语，“寻常蚊虫叮咬或磕碰，痕迹并非如此。诸位请看——”
她微微抬起死者的下巴，让光线更好地照射在颈部：“这红点周围皮肤并无明显红肿淤青，说明刺入时力道极巧极快，几乎未造成周围组织损伤。而若是死后造成，血液凝固，更不会形成如此形态的红点。这符合极细空心针尖快速刺入、注入微量液体后迅速拔出的特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慕渊身上：“若要进一步证实，我需要工具进行更细致的检验。或许……可以尝试挤压周围，看是否有极微量的残留物溢出，但需要白绢或特制试纸承接观察。此外，剖验尸体，检查心脉附近是否有特异性病变，是最终确认的方法。”
“剖验？！”周尚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猛地拔高，“岂可如此！张员外郎乃朝廷命官，死后岂容你如此亵渎！慕首席，此女分明是妖言惑众，意图毁坏尸体，掩盖其妖邪本质！”
“民女并非妖邪，只是在陈述一种查明死因的方法。”沈青瓷毫不退缩地迎上周尚书的目光，那种属于现代法医的专业自信，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死者已矣，查明他死亡的真相，让真凶伏法，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让真相湮灭，让凶手逍遥法外，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对女子“温婉顺从”的认知范畴，更像是一位秉公执法的士大夫所言。连睿王和那位仙风道骨的玄玑子，眼中都掠过一丝异色。
慕渊沉默了片刻。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决断。他看了一眼地上面带诡异微笑的尸体，又看了一眼据理力争、眼神清亮的沈青瓷。
“刘推官。”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冽如常。
“下官在！”刑部侍郎连忙应声。
“立刻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此值房的人员，暂时看管，逐一问询今日所见所闻。”慕渊下令，条理清晰，“张员外郎的尸身，暂时由玄案司接管。”
“慕渊！”周尚书惊怒交加。
慕渊却看也不看他，目光转向沈青瓷：“沈姑娘，你需要何种工具进行检验？”
沈青瓷迅速报出几样：“最好是全新的白绢数块、镊子、小刀（需以火燎消毒）、放大镜……呃，就是能放大细微之物的水晶片，还有，最好能有一盆清水。”
这些东西大部分不难理解，唯独“放大镜”让众人有些迷惑。慕渊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对身后的墨尘微微颔首。墨尘眼睛一亮，立刻从随身的一个小巧革囊里摸索起来，居然真让他掏出一个镶嵌着透明水晶片的铜制手柄物件：“头儿，是这个吗？我平时用来瞅机关暗格的！”
沈青瓷有些意外，接过那简易的放大镜看了看，虽然倍数不高，但足够用了：“正是此物，多谢。”
慕渊对刘推官道：“按沈姑娘所需准备，送至玄案司验房。”他又看向周尚书和睿王，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此案疑点重重，既然寻常手段无法查明，便由玄案司以特殊方法处置。结果出来之前，还请诸位暂息疑虑。一切后果，由慕某一力承担。”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直接将所有压力揽到了自己身上。周尚书气得脸色发白，却也不敢再公然反驳这位权势熏天的玄案司首席。睿王深深看了慕渊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瞥沈青瓷，最终淡淡一笑：“既然慕首席如此说，那本王便静候佳音了。只望玄案司……真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说罢，便带着玄玑子转身离去。
慕渊不再多言，对沈青瓷道：“走。”便率先向外走去。
沈青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快步跟上。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惊疑、恐惧、审视、不屑……但她顾不上了。职业的本能和对真相的追求，已经暂时压倒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
她跟着慕渊走出礼部衙门，再次坐上那辆玄黑色的马车。马车启动，车厢内依旧沉默。
良久，慕渊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方才所言，有几分把握？”
沈青瓷抬眼看他，认真道：“八成。那针孔特征明显。但最终确定，需要进一步检验，甚至解剖。”她顿了顿，补充道，“在我的时代，解剖是查明不明死因的最重要手段之一。”
慕渊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可知，在此地，提出剖验官员尸体，是多大的忌讳？”
“知道。”沈青瓷点头，“但比起忌讳，真相更重要。而且，不是有慕大人您‘一力承担’了吗？”她难得地带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调侃，或许是因为他刚才那句毫不犹豫的维护。
慕渊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转瞬即逝。他复又闭上眼，不再说话。
沈青瓷也安静下来，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古代街景，心中五味杂陈。她才刚来这里不到一天，就卷入了一桩离奇命案，还差点被当成妖孽烧了或抓了。现在，更是要挑战这个时代的伦理界限。
这一切，简直比她在现代验过的最诡异的尸体还要离谱。
但不知为何，看着身旁闭目养神、气场强大的男人，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
至少，暂时，她有了一个落脚点，和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马车缓缓驶入那座不起眼的府邸。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