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恨意淬骨,誓言逆转
芷汐端来兑了花露的温水,素白的云锦帕子浸湿了,拧得半干,递到素锦面前。
素锦接过帕子,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芷汐的手。小仙娥像是被火燎了一样,猛地缩回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大气都不敢喘。
素锦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看,这就是她如今的身份。连最低等的小仙娥,侍奉她时都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和疏离,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随时会沾染晦气一般。
她慢慢地将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热气氤氲,暂时驱散了眉宇间的冰冷和眼底残留的最后一丝惊悸。帕子下,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地擦拭着脸颊、脖颈,仿佛要擦去的不是睡梦初醒的慵懒,而是诛仙台上那冰冷的血污和煞气,是前世数万年卑微乞求来的怜悯与施舍,是夜华那足以冻裂神魂的厌恶目光。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刻意,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一场与过去彻底割裂的洗礼。
芷汐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总觉得今天的小姐古怪得很。明明看着还是那个人,眉眼依旧柔弱精致,甚至因为病后初愈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可那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像是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尤其是刚才那一眼,锐利得几乎要刺穿人心。
素锦将帕子丢回铜盆里,发出轻微的“啪”声,惊得芷汐又是一颤。
“更衣吧。”素锦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是。”芷汐连忙应声,走到那扇略显陈旧的花梨木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着的衣裙并不多,料子也多是寻常仙绡,颜色素净,唯有一两件稍显鲜亮些的,也是过节时天宫统一赏下来的份例,针线做工远不及那些受宠的公主仙子。
芷汐犹豫了一下,取出一件藕荷色的齐胸襦裙,裙摆只稀疏绣了几片缠枝莲叶,料子是最普通的流光绡,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小姐,您看这件可好?今日天气好,这颜色看着也清爽些。”
素锦的目光扫过那件裙子。她记得这件。前世她颇为喜欢,因为这是她所有衣裙里最新的一件了,还是去年生辰时,掌管织造的仙官按例送来的。她曾穿着它,小心翼翼地去赴过一场琼花宴,却只换来其他仙子隐晦的嘲笑和孤立,她们身上云锦霞缎的华光,轻而易举地就将她这点微末的亮色衬得灰扑扑的。
那时她只觉得窘迫又难过,现在想来,只觉可笑。
“不必,”她淡淡开口,手指掠过那抹浅紫,指向衣柜最深处一件毫不起眼的月白色襦裙,料子是最寻常的细棉布,连一点流光都没有,裙摆更是毫无纹饰,朴素得近乎寒酸。“就这件。”
芷汐愣了一下:“小姐,这件……是不是太素净了些?您病才好,穿鲜亮些也添点精神气……”
“就这件。”素锦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芷汐不敢再多言,连忙取下那件月白裙子,心里却愈发纳闷。小姐往日里虽不敢争艳,却也总想在力所能及里打扮得好看些,今日这是怎么了?
素锦展开手臂,任由芷汐为她更换衣裙。粗糙的棉布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陌生而真实的触感。她垂眸,看着芷汐笨拙而小心翼翼地为她系好裙带,戴上一条同样是棉质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腰封。
然后,她坐到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她毫无点缀的脸庞。
芷汐拿起那把半旧的玉梳,沾了点桂花头油,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那一头长及腰际的青丝。发质很好,如上好的墨缎,这是她少数能引以为傲的东西。
“小姐,今日梳个垂鬟分肖髻可好?显得俏丽,奴婢再给您簪上那支粉玉桃花簪子……”芷汐小声建议着,试图让主子看起来明媚些。
“不用。”素锦打断她,目光落在妆台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躺着一支材质最普通、只是略微雕成了云头形状的白玉簪子,玉质浑浊,甚至比不上有些得脸仙娥头上戴的。“梳最简单的单螺髻,用这支。”
“……”芷汐彻底懵了。那支簪子……几乎是宫里最低等的侍女才会用的东西。小姐这是……真的要往灰头土脸里打扮?
但她不敢违逆,只能依言行事。灵巧的手指很快挽好了一个简单至极的发髻,几乎没有任何花样,然后将那支廉价的云头白玉簪斜斜插入固定。
镜中的人,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明艳。月白棉裙,简单发髻,廉价玉簪,脸上未施粉黛,甚至因为之前的惊吓和病气显得有些苍白。整个人素净得像是一张随时会被忽略的白纸,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极快的光,锐利得惊人。
素锦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表情,将眼底所有的情绪尽数收敛,只留下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病弱和怯生生的茫然。很好,这就是她如今最该有的样子——一个无依无靠、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忠烈孤女。
“我有些饿了,去取些早膳来。”素锦吩咐道,声音也放柔了几分,带上了一丝气虚的软弱。
“是,奴婢这就去。”芷汐如释重负,连忙退了出去。和现在的小姐待在一起,压力太大了。
芳菲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素锦一人。
她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柔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那株仙桃树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芬芳。几个穿着鲜艳宫装的仙娥说笑着从远处的回廊走过,声音清脆,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活力。
多么美好祥和的九重天景象。
可这一切落在素锦眼中,只觉得无比讽刺。
就是在这片看似祥瑞纯净、仙气缭绕的天宫之下,隐藏着世间最冰冷的算计和最肮脏的私欲。它用华丽的绸缎和璀璨的珠宝装饰野心,用温柔的言语和慈悲的面具掩盖无情。
她曾是真真正正被这一切蒙蔽了双眼的傻子。
以为血脉和忠义能换来尊重,以为痴心和付出能换来爱情。
结果呢?
她得到的,是族叔为了表忠心而亲自递上的“罪证”,是天君权衡利弊后冷漠的“依天规处置”,是那些她曾小心翼翼讨好过的“姐妹”们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是她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诛仙台!
诛仙台下那撕裂神魂的剧痛,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细密的针,重新扎进她的心脏,密密麻麻,痛得她几乎痉挛。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焚风,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猛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里,翻涌着血色和疯狂,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夜华!天君!还有所有那些踩着她、用她的尸骨铺就自己锦绣前程的贱人!
你们且等着!
她缓缓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桃花甜香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她转身,目光扫过这间清冷简陋的芳菲殿。这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前世的卑微和愚蠢。
她走到房间中央,那里铺着一块略显陈旧的织花地毯。她缓缓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
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直直望向那至高无上的三十三重天,望向那金碧辉煌、主宰着她前世命运的凌霄宝殿方向。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在无声地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碎了挤出来,淬着血和毒,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诸天神魔共鉴!”
“我素锦,以残存之神魂,以永世之轮回起誓!”
“昔日之辱,今日之痛,他日必百倍、千倍报还!”
“负我者,我必夺其所有!欺我者,我必碾其成泥!辱我者,我必使其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此生,绝不再信虚情,绝不再求假意!绝不再做仰人鼻息、摇尾乞怜之情奴!”
“权势、地位、力量……所有我曾失去的,曾被夺走的,我都要一一亲手拿回来!不仅要拿回来,还要得到更多!更多!”
“我要站在这九天之巅,我要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我的背影!我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统统踩在脚下!”
“若有阻我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最后一个字在心头落下,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响在灵魂深处。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地板上,闭上双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渗入地毯,消失不见。
但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熔岩般的恨意凝结成的最后告别。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无泪痕,也无疯狂的恨意,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幽冷。
她从地上站起身,抚平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重新走回窗边,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
只是那双眼底,曾经或许存在过的天真和希冀,已彻底灰飞烟灭。
取而代之的,是精心算计的冰冷寒光,和一丝悄然升起的、对即将到来的“游戏”的期待。
她看着镜中那个朴素柔弱、毫不起眼的自己,唇角极缓、极缓地,勾起一个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猎杀,开始了。
而第一步,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她依旧是那只无害的、可以随意拿捏的……小白兔。
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那庞大而珍贵的“记忆宝库”了。哪些信息,能在何时,换来最大的价值呢?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却暖不透那已然冰封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