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苏瑾玥是被窗外的鸟鸣唤醒的,睁眼时,莲心正轻手轻脚地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已自行坐起,顿时喜上眉梢:“小姐今日气色好多了,眼神都亮了!”
经过一夜沉淀,沈千羽早已接纳
“苏瑾玥”
的身份。多年投行生涯练就的应变力,让她懂得在绝境中最快找到生存法则
——
既然回不去
21
世纪,便要在这嘉靖年间站稳脚跟,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清醒、活得自主。
“帮我更衣。”
她掀开锦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莲心取来昨日提过的湖色罗裙,苏瑾玥却摇了摇头:“换那件暗纹青绸的,样式简单些就好。”
她如今需要的是低调观察,而非以首富之女的艳丽姿态引人注意。
梳洗时,秦嬷嬷端来汤药,黑褐色的药汁泛着苦涩的热气。苏瑾玥看着药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
比起现代社会为提神灌下的黑咖啡,这点苦不算什么,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应对未知的风险。
“我想在府里走走。”
放下药碗,她对秦嬷嬷说。
秦嬷嬷面露难色:“小姐刚醒,身子还虚,不如再躺半日?”
“躺久了反而头晕,走动着呼吸些新鲜空气,或许恢复得更快。”
苏瑾玥已经起身,莲心连忙上前搀扶。秦嬷嬷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叮嘱几句
“慢些走”,便跟着一同出门。
走出闺房所在的
“清芷院”,苏瑾玥才真正见识到苏府的气派:庭院层层叠叠,青石板路蜿蜒穿过栽满花木的天井,回廊上雕着精致的花鸟纹样,偶有仆从捧着物件匆匆走过,见到她都停下脚步,恭敬地躬身行礼。这哪里是普通富商的宅院,分明带着几分世家大族的规整与贵气。
她刻意绕着路,往府前院的方向走,没走多远,便听到一阵清脆的算盘声,夹杂着低低的交谈声,从东侧的厢房里传出来。
“那是账房,”
莲心小声解释,“这几日老爷心思都在您身上,没去管生意,几位掌柜和账房先生都在里头整理上月的账本呢。”
苏瑾玥心中一动
——
昨日苏明远的争吵、那封警告信里的
“银款去向”,都指向苏家的账目问题。她停下脚步,对莲心说:“去看看。”
账房的门虚掩着,苏瑾玥轻轻推开一条缝,只见屋内摆着三张长桌,三个账房先生正埋首拨弄算盘,指尖在算珠上翻飞,另有两个穿着绸缎长衫、面色凝重的人,正凑在一旁低声交谈,时不时皱眉翻看桌上的账册。
听到开门声,众人抬头看来,见到是苏瑾玥,都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行礼:“见过三小姐。”
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头发已有些花白,是苏府的老账房周先生,他关切地问:“三小姐怎么过来了?身子可大安了?”
“好多了,多谢周先生关心。”
苏瑾玥走进屋,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看几位先生面色紧绷,可是对账时遇到了难题?”
周先生与另外几人交换了个眼神,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大事,就是月底对账,琐碎账目多,理起来费些功夫罢了。”
但苏瑾玥早已练就一双
“火眼金睛”——
在投行做尽职调查时,她最擅长从人的微表情和语气中捕捉破绽。此刻周先生说话时眼神闪躲,另外两个账房先生更是悄悄低下了头,显然是在隐瞒什么。
她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前,随手拿起一本摊开的账册。竖排的繁体字、古老的
“四柱清册”
记账法,让她稍作适应,但数字的逻辑、收支的脉络,与现代财务报表本质相通。她快速翻看着,目光停在一页
“丝绸铺日常开销”
的记录上。
“这是城南丝绸铺的流水账?”
她指着其中一笔记录,语气肯定。
周先生有些惊讶:“小姐竟看得懂账本?”
苏家虽富,却也遵循
“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规矩,原主苏瑾玥从未接触过生意上的事,这也是周先生惊讶的原因。
“以前父亲教过几句,说女孩子家也该懂些银钱往来,免得将来被人蒙骗。”
苏瑾玥随口搪塞,指尖点在账册上的一行字上,“这笔‘漕运杂费’,支出五百两,为何不记入漕运的总账,反而混在丝绸铺的日常开销里?”
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算盘声都停了。几个账房先生你看我、我看你,脸色渐渐发白,周先生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汗,他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说:“这...
这许是记账的小先生一时糊涂,分错了类目...”
“不是分错类目。”
苏瑾玥又翻了两页,很快找到另外两笔类似的记录,“上月初三,三百两;上月十七,四百五十两,都记在‘杂费’名下,既没有具体开支名目,也没有经办人签字。漕运衙门的常规费用,比如船租、脚力,都有官府票据和经办人画押,这些却什么都没有。”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众人:“是有人故意将这些支出分散到各个铺面的账目中,藏起来不让人发现,对吗?”
屋内落针可闻。年轻些的账房先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周先生用眼神狠狠制止了。周先生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辩解,门外突然传来苏明远不悦的声音:“吵吵嚷嚷的,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闻声,顿时噤若寒蝉。苏明远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身宝蓝色直裰衬得他面色有些阴沉,当看到苏瑾玥手中握着账册时,脸色更是沉了下来:“妹妹不在房里好好休养,跑到账房来做什么?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苏瑾玥平静地放下账册,转头看向苏明远:“偶然路过,见几位先生面有难色,便多问了一句。哥哥来得正好,我正想问,这几笔漕运的额外支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要藏在铺面的杂费里?”
苏明远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语气强硬起来:“漕运的事复杂得很,涉及官府的规矩、船帮的门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周先生他们都是苏家的老人了,怎么记账对苏家最有利,他们心里有数,不用你操心。”
“做账的首要原则是真实透明,隐藏支出如同掩耳盗铃。”
苏瑾玥毫不退让,声音清亮,“若是正当开支,何须偷偷摸摸藏起来?若是不正当的开销,现在发现还能及时止损,等窟窿越捅越大,再想补救就晚了。”
“你!”
苏明远被说得一时语塞,脸颊涨得通红,他上前一步,伸手想夺苏瑾玥手中的账册,“苏家的生意轮不到你一个女儿家指手画脚!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好学你的女红针线去!”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周先生和账房先生们都低着头,不敢吭声。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苏万三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什么轮不到指手画脚?我苏家的子女,难道连问一句账目的权利都没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万三身着深蓝色长袍,正站在门口,脸色虽仍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