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章下了朝,习惯到福兴楼小坐半日,只要他来,二楼就是他的。
但他也不是每日来,隔三日来一趟,是以,这福兴楼总会提前把地方空出,迎他。
他到外面饮酒不为别的,就想自在清静,无人搅扰。碰上雨天,愈添兴致。
一楼堂间的笑语传到他的耳中,菩萨,财神爷……
那尊“菩萨”坐到窗边,手肘支在桌上,衣袖褪到臂弯,露出一截莹白丰腴的腕子,腕子上戴着一个剔透玉镯和一个素圈银镯。
手掌托着下颌,尖尖的指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腮颊。
雨下大了,吹进来,湿了他的袍角,兴许出于好奇,她抬头探着眼,往他这方看来。
她看不见他,不过她这一动,倒叫他看清她的面目。
陆铭章笑着摇了摇头,是个小丫头。
他端起酒盏小酌,把心神入到雨里,再空下来。
安静的雨声里又有了动静,她敛衣屈蹲着,向农妇询问天气,腔音柔缓,夹着外地的口音,有些特别,陆铭章不禁想,这调子只怕发狠也是不能。
不知觉中雨缓了下来,他下了楼走到酒楼外,立在屋檐下,听了一套生意经。
戴缨侧目间,同那人的目光撞上,怔了怔,出于礼节,嘴角带起弧度,福了福身。
然而她发现对面那人,面无表情,眼神清浅,没有任何回应,哪怕连颔首也无。
在戴缨看来,这文人并不是个讨喜的,只一眼,就让人生出不近人情之感,当下也冷了脸,吩咐归雁:“去把饭钱付了。”
归雁应下,进去付了钱,不一会儿出来,扶着戴缨上了马车,远去了。
待人走后,长安瞥向他家阿郎,问道:“阿郎可要回府?”
陆铭章点了点头。
……
次日,天空放晴,湛蓝一片,太阳挂起,晨光熹微却已带上热度。
归雁招了几名丫鬟进屋,服侍戴缨起身洗漱。
谢家上下忙碌起来,因着今日要去青山寺祈福。戴万如母女从头饰到衣衫无不精心装扮。
谢山这个家主虽不像妻女那般喜形于色,心里终不似往日平静,毕竟得见陆相一面,已是天赐机缘,若是能近前拜见,再得两句提点……衙部的同僚们看他就会不一样。
这还在其次,主要是陆家千金要见戴缨,好在戴缨那丫头有些自知,想来不会有碍。
谢家一行人出了府门,乘上马车,前后奴仆跟随,呼啦啦往城外驶去。
戴缨揭开车帘,往外看,路上游人不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初八这日往寺庙上香祈福。
柔风阵阵,风中带着潮湿的青草香,还混着一点点泥腥气,行人、马车纷纷踏着香尘。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青山寺,戴缨同谢珍在奴仆的搀扶中下车。
山脚下很热闹,有售卖香烛的、有售卖祈福物件的,还有算命解签的。
一行人拾级而上,先进寺庙烧香祈福,戴缨另向僧祝请奉了几本经书,归家后为亡母诵读。
出了寺门,不知从哪里走来几名锦衣妇人,上前向谢山和戴万如福身见礼。
“仆妇们特特在这儿候着,可算把大人和夫人等来了,咱们老夫人一早念叨想见见贵府的小娘子……”
仆妇说着往四周看,目光落在戴缨身上,忽闪了一下。
想来这就是谢家那位表亲了,乍一看,心里一咯噔,再一看,心里又一沉。
听说这位小娘子商户出身,可单看这姿性,同她们家那几位姐姐相较,竟是不落什么。
这女子颈脖细长,背纤薄,皮肤少见的细白。
为何用“少见”二字,就好比,一群官户女眷们围坐,各自有意无意露出精心保养的香肌,放眼一看,嗯!白得不相上下,然而当这女子往旁边一立,贵妇们的白便泛着黄气,失了光泽。
戴万如面上绽笑,回说了几句,谢家一行人随着陆家仆妇往寺庙后院去了。
寺院前,人声喧杂,寺院后,嘈杂隐去,间或从林间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寂静。
经过的僧侣们双手合十退让。
仆妇们将人带到一间阔大的禅房前,前面早已有人通传,丫鬟见了来人,打起门帘。
禅房宽整阔大,中间架着一展六扇帷屏,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谢山和谢容因是男子,落座外间,三个女眷则随仆妇进到里间。随着他们的进入,屋子里的笑言笑语静下。
“老夫人,谢家大人和夫人来了。”仆妇将人带到,然后招呼下人们上茶,看茶点。
外间的谢家父子面向帷屏,向上躬身见礼:“老夫人金安,扰了您清静。”
陆老夫人和煦道:“大人不必拘礼,老妇年纪大了,不讲究这些,坐下说话。”
就此,谢家父子外间安坐。
戴万如引着谢珍和戴缨上前见礼。
陆老夫人笑着点头,招手让谢珍上前,拉着手端看几眼:“谢家夫人好福气,教养出一对好儿女。”说着看向身边,戏说道,“怪道我家婉丫头三句有两句就是你家的。”
“你家的”指的谁?在场之人都明白,偏陆老夫人拉着谢珍的手,谢珍便以为说的是她,高兴之余生出得意,自己把自己更加高看一等。
这时从旁插出一道娇嗔:“看祖母说的,珍儿的岁数同我差不了多少,小姊妹们有说不完的话儿,自是惦记着。”
一语毕,屋子里响起笑声。
“快,别站着了,引谢家夫人入座。”
陆老夫人发了话,下人们引戴万如坐下,戴万如一再谢过,方告了座。
从始至终,戴缨垂着颈儿,听她们说笑,她能觉察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止一道,四面八方来的。
这时,陆老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朝她而来:“这个丫头就是……”
戴万如赶忙解释:“回老夫人的话,她是我娘家的侄女儿,自平谷来,到我家住些时。”
陆老夫人放开谢珍的手,转而招手让戴缨上前:“你叫什么?”
戴缨福身道:“回老夫人,小女姓戴,单名一个缨,年岁十九,家中排行老大。”
“好,好,抬起头来我瞧瞧。”
戴缨抬起眼,也就是抬眼的一瞬,把屋中看了个大概。
上首坐着一名华贵老妇人,虽称陆老夫人,实际看起来并不年迈,鬓发掺着一点银白,精神矍铄。
她的身后侍立着两名锦衣仆妇,左右两边各坐着一名年轻少女。其中一人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格外笔直,除了陆婉儿不会是别人。
陆老夫人将戴缨拉到身边,细细打量,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听说平谷水土养人,看来不假,这丫头竟把咱家的几个都比下去了。”
众人笑着应和:“平谷水土再养人也比不上跟在老夫人身边养人。”
这话既承奉了陆老夫人,又变相夸了陆婉儿,以及承欢在陆老夫人身边的小娘子们。
一旁的陆婉儿偎到陆老夫人身侧,嗔道:“祖母眼里只有这位戴娘子,没我们几个孙儿了。”
陆老夫人笑说道:“你们听听,这是怨我没夸她呢。”
正在众人说笑时,陆老夫人右手边的另一少女走到戴缨跟前,往戴缨面上看去,说道:“怪道老夫人这般喜欢,我看着也喜欢得了不得,竟像是雪凝出来的人儿。”
戴缨不知这女子是谁,前世,自打她成了谢容的妾室,居于深闺,几乎再没踏出过府门,对方寸之地以外的事知之甚少。
这时,陆婉儿也走了过来,执起戴缨的手,问道:“你比我大几岁,我唤你姐姐,可好?”
戴缨回看向陆婉儿,看着她那张“天真无害”的脸,冷却的记忆再度燃起,让她无法控制的白了脸。
那些人捏着她的鼻,将她的头发揪扯,头皮像要撕裂一般,她的脸被迫仰起,手脚被死死压住,腥浓的黑色药汁灌满口鼻。
在那一刻,她不觉得自己是人,人不会被这样对待,屈辱、无力让她看清了,自己在她们眼里是可以被随意对待的家畜。
因为她是妾!
她保不住自己,保不住腹中的孩儿。
戴缨从遥远的记忆中强行抽离,把淹漫喉头的恨压下,露出笑来:“不敢当小娘子一声姐姐,叫我缨娘便好。”
陆婉儿眼中含笑,嘴角更是带着笑,拉着戴缨坐到陆老夫人身侧,反把谢珍丢在一边。
众人坐下,开始絮絮说着闲说。
说了一会儿,不知陆家哪一房起了头,问道:“戴小娘子年岁十九,不知可有婚配?”
戴缨心道,终于来了。
不及她答话,戴万如抢话道:“前些年我那嫂子得了一场病,走了,她守了三年孝期,把年纪拖大了,未曾有婚配呢。”
戴万如以为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谁知话音落下,陆家女眷根本不接话,面上似笑非笑,各自拿起盏,悠悠品茶。
戴万如有些忐忑,像是所有人都在看戏,明知戏台上是个假,也乐得看表演。
谢珍虽说不机敏,这会儿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僵坐在她母亲身边,背后起了汗。隔断外的谢家父子自然把里面的话听得清楚。
戴缨心中冷笑,陆府是什么人家,岂是一两句话能糊弄的,婚约一事,人家早探得清清楚楚,岂是由你随口说。
人家那样高的门第,邀你来,你却口出不实,别人没打你出去算是好的,竟还想着欺瞒。
陆婉儿眼看不对,晃了晃陆老夫人的胳膊:“祖母——”
陆老夫人暗叹一息,她是真看不上谢家,要不是先前发生过一些事……再加上谢容那孩子才气不俗,婉儿这丫头又执拗。
她是不会出面的。
虽说婉儿这丫头同她没有血缘,可也是她看着长大。
陆老夫人侧过头,看向戴缨,和声问道:“丫头,你姑母怕是知道得不清楚,你同我说说,家中可有为你婚配?”
婚姻之事不可儿戏,谢家若是为了攀附而罔顾婚约,这种人家绝不可结亲,问清楚了,好叫婉丫头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