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府里的戏班子撤去,园中的花植仍挂着彩灯,下人们来来去去,收捡桌面。
陆婉儿从书房出来,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往另一边去了。
喜鹊见方向不对,问道:“主儿,天已晚了,不回屋歇息?”
陆婉儿斜睨她一眼,喜鹊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两人行至正院,院子还亮着灯,几个媳妇正指着小丫头们端盆递水。
此时门帘揭开,从里走出一个年长妇人,目光同陆婉儿撞上,走到阶下,笑问道:“小娘子这会儿怎的来了?”
陆婉儿越过妇人的肩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周嬷嬷,老夫人可歇下了?”
这周氏是陆家老夫人的陪嫁,一直随在身侧侍候。
“才拈了一遍佛珠,正要歇呢。”
周氏说完,见陆婉儿仍立着不动,知道有事,遂说道:“小娘子稍候,容老奴往里通传。”
周氏进了屋,没用多久走了出来。
“老夫人让小娘子进去。”
陆婉儿进到屋内,绕过帷屏进到里间,一眼便看见罗汉榻上端坐的锦衣老妇人,忙上前偎在她的身侧,讨巧卖乖道:“祖母——”
陆老夫人拍了拍孙女儿的肩,揶揄道:“到底是年轻,自己玩闹好了又颠颠跑来闹我。”
陆婉儿吃吃一笑,知道老夫人疼她,且老人喜欢小辈们的鲜活劲,于是言语越发乖觉。
“婉儿如今又长了一岁,再不闹祖母的,只想多陪着您老人家,在跟前逗乐子。”
陆老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周嬷嬷说道:“一转眼也有十五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
周嬷嬷笑着点头。
陆婉儿脸上一红,难为情道:“祖母怎的拿婉儿玩笑。”
“你父亲向我提过你的亲事,我正物色着……”
陆老夫人话未说完,陆婉儿绞着指,低声道:“婉儿不想嫁那些人家。”
陆老夫人嘴角的笑淡下去,给周嬷嬷睇了眼色,周嬷嬷便带屋中一干人退出,待屋里只她二人时,陆婉儿扑通一声跪下,把自己心仪谢容之事道了出来。
“谢家那位小郎已有婚约,并非你的良配。”
陆老夫人曾看过谢容的画像,长得确是一表人才,谁知一番查探才知,他府上还有个平谷来的表妹,且是儿时定下婚约。
陆婉儿掩泣道:“这里面定有误会。”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一定是那个叫戴缨的女子,祖母,那女子只是借住谢家的表亲,且是商户,谢家乃官宦之家,怎会娶一商女。”
陆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孙女儿,有些拿不准态度。
谢家官位虽低,但谢家儿郎年纪轻轻已是国子监丞,仕途坦阔,应当不会同商户结亲。
这方思忖间,陆婉儿眼珠一滴溜,伏到陆老夫人的膝头,言语中带着讨好。
“今日晚宴上,谢家的珍姐儿同我说,初八那日他们家也要往青山寺祈福,正巧同咱们撞上一日了,不如两家一道,也是热闹,祖母可借机相看相看。”
“还有……那个叫戴缨的小娘子也去,届时孙女儿亲自讨她的话,若真是那般,婉儿便断了这一门心思,再不同他家往来,婚嫁一事全听祖母安排。”
陆老夫人听此一说,觉着可行,遂点头应下了。
周嬷嬷送陆婉儿出了上房,指了两个下人:“提灯引路,把小娘子送回院子。”
看着陆婉儿离去的身影,周嬷嬷暗自嗟叹,阿郎名下只这一女,且不是亲生,老夫人前些年还费心力地替阿郎张罗亲事,可阿郎一概拒阻。
渐渐地,老夫人也歇了心思,兴是年纪上来了,把这没有血缘的孙女儿看得格外亲。
那二房、三房还有偏院的曹氏,一面享受着阿郎重振陆家,给族中增添的尊荣,一面又暗戳戳起旁的心思。
还有那些远房旁系,一门心思地想把自家孩儿过继到阿郎名下。
总之,阖族上下也就面上看着光亮,内里并非一条心。
……
谢府后院……
丫鬟正替谢山宽衣,戴万如走了进来,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她走到谢山身后,一面替他更衣一面说道:“陆家小娘子要见缨娘,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怨了一声:“那丫头年纪不大,鬼得很,也不知是不是算计好的。”
谢山慢悠悠说道:“你们戴家出来的。”
戴万如也是戴家出来的,听了这话心里不喜,却也不能反驳,自谢山当官后,她在他面前总是低一等。
“陆家是何等门户,陆大人岂是好糊弄的,我先前就同你说过,找个由头把戴家的亲事退了,凭你妇人之见,偏贪那点子嫁妆,还把人接到京都来。”
“老爷说得好轻巧,这些年府里的艰难您不是不知道,且不说您,就是容儿如今的国子监丞,那不也得左右打点,府里府外的,哪一样不得撑排场,顶着这么个官户头衔,进来的少,俱是往外出的。”
戴万如越说越不是滋味,自她跟了谢山,头些年寄住在戴家,受了多少嘲笑,下人们面上不说,私底下说长道短,说她哪里是嫁出去的姑娘,分明是招了个赘婿。
后来谢山做了官,以为就此可以扬眉,谁知到了京都,立了门府才体味到,谢家喝的汤比戴家喝的水还清。
除了名头好听,还不如她从前在戴家的日子,
谢山见戴万如两眼微红,想她多年来操持家计不易,缓下语气:“行了,行了,适才容儿来找过我,陆小娘子给他递了信,初八那日陆家去青山寺,这可是个机会。”
戴万如拭着面上的泪,有些担忧:“话虽如此,可陆小娘子指名要见缨娘,这一碰面可不就完了。”
谢山走到床榻边坐下:“缨娘那边容儿自会处理,不用你去操这个心。”
戴万如还想再问,谢山已躺下,拉起被子闭眼睡去。
次日,天未亮时,落起微雨,湿了小院的石板。
院墙下的花草,还有架上攀着的蔓藤用枝叶接着雨,簌簌回应着。
湿润的晨风从半掩的窗隙吹进屋里,屋中光线黯淡,床榻的纱帐随风轻轻鼓动。
隐隐可观得帐下侧卧的身形,曲度有致,柔和下去的腰肢随着绵长的呼吸像是弄风细柳。
一双修长的腿微蜷,舒适自在的夹着薄衾,宽大的裤管卷到膝弯,露出玲珑白腻的小腿肚儿和纤细的脚踝。
朦胧中,戴缨感觉有些凉,平过身,把一双脚缩进被中,再辗转过身,面朝外,睁开惺忪睡眼。
窗扇被风吹开,雨飘了进来,临窗矮几上的茶碟接着雨点,一滴、二滴……
她将眼睛闭上,凭着感知抬手摸了摸脸颊,是温的,再次睁眼,透过窗扇看向外面。
只能感知到院中影影绰绰不可名状的轮廓,还有深深浅浅的雨声。
戴缨从床上撑起,披衣下榻行到窗前,跪坐于窗榻上,将窗扇推得更开,探出手伸向雨中。
再有两日就是初八,她已得知那日陆家人会去青山寺祈福,谢家人也会去,而她的转机就在那日。
一阵凉风袭来,激得她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把窗扇闭上,现在可不能着凉,不然初八那日还怎么上演好戏。
此时天还暗着,于是重回榻间,掩被再次睡去,
归雁从侧间出来时,天色已明,出了屋,让院子里的下人备水,然后折身回屋唤戴缨起身。
“不知几时落了雨,地面还湿着,娘子今日可要出府?”归雁一面扶戴缨起身,一面问道。
“雨可停了?”
“停了,天还阴着。”归雁往外望了一眼,“只怕一会儿还要下哩。”
“不打紧,你让小厮备辆马车,就是真落起雨来也淋不着咱们。”
戴缨不喜计划好的事情随意变动。
就算没有陆家这一茬,她也准备往寺庙去一趟,想着给过世的母亲祈求福佑。
给亡者祈佑,衣着不可太艳,只是此次来京她未带素衣,想着去成衣铺子置办两身。
因要外出,归雁从衣橱取出一套熏香衣衫,伺候戴缨更衣,又引她坐到妆台前,替她绾发。
她家小娘子的头发又黑又密,盘绾起,乌云堆叠,衬得秀发下的脸越发莹白如雪。
那一双清亮的妙目天生七分机灵,闪动中不经意透出三分惹人的娇憨。
正是这不够纯粹的天真,不够精明的算计,让人想去捕获眸光中更多的信息,想要探知眉目转盼间更多的意趣,更想多看几眼。
归雁知她家娘子不喜敷粉,只用香膏在掌心匀化了,抹在面颊上,最后点上胭脂和口脂。
刚穿戴好,下人传知谢容来了,并迎到外间坐下,看了茶。
手边的茶水换过两盏,戴缨从里间出来。
“兄长怎么这会儿来了?”
谢容看向戴缨,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定了定,再转向别处。
“有件事情同你相商。”
戴缨敛裙坐下,微笑道:“兄长说来。”
谢容点头道:“初八那日青山寺上香,你就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