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云烟落锦城 > 第2章
夜幕如墨,缓缓浸染过青萍镇的天空,将白日的喧嚣与屈辱一同吞噬。
云烟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位于云家宅邸最西北角的那间小屋。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从未像今夜这般漫长而艰难。每一步都牵扯着肩下、手臂和小腿的伤痛,云瑶留下的寒冰气劲如同跗骨之蛆,仍在经脉中顽固地盘踞,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冻得她牙关时不时轻微打颤。
演武场上那些嘲讽的面孔、刺耳的笑声,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回放,都让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钝器重重撞击。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画面驱散,却只是让眩晕感更加强烈。
终于,那间孤零零立在偏僻角落的破旧小屋出现在视野里。低矮的土坯墙,茅草铺就的屋顶因年久失修而显得稀疏凹陷,仿佛随时会在下一场风雨中垮塌。一扇吱呀作响的简陋木门,便是它与外界唯一的隔断。
这里,是家族分配给她的“安身立命之所”,与演武场的宏伟、丹堂的药香馥郁、乃至内堂子弟居住的青瓦小院相比,这里贫瘠得像是一块被遗忘的疮疤。
推开木门,一股混合着潮湿土腥、淡淡霉味以及劣质灵草干燥后特有涩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云烟早已习惯,她侧身挤了进去,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将外界最后一丝嘈杂也隔绝在外。
屋内空间逼仄,一眼便可望尽。靠墙一张硬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铺着薄薄的、洗得发硬的旧褥子。一张腿脚有些不稳的木桌,一把同样破旧的椅子。墙角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里面是些品相最次、几乎无人问津的灵草种子。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经年累月雨水渗漏留下的斑驳水渍和裂纹。
唯有一扇开在背阴面的小窗,糊着泛黄的旧纸,勉强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此刻也已完全被黑暗填满。
冰冷的孤寂感,如同屋内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包裹上来。
云烟走到屋角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前,用瓢舀起冰冷的清水。她没有点燃那盏耗油的劣质油灯,就着从窗口渗入的微弱月光,开始仔细清洗双手。
清水刺骨,激得她伤口一阵收缩的痛楚。指尖那些顽固的淡绿色草汁,仿佛是她与那片唯一属于她的药园之间最直接的联系,需要用力搓洗才能淡化。掌心和指腹的粗糙,以及一些细小的划痕,记录着日复一日的劳作。最后,她捧起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流带走血污和尘土,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暂时清明了一瞬。
水珠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陈旧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她走到床边,缓缓坐下,木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尝试运转那微弱得可怜的五行功法,引导体内稀薄的灵力,去驱散侵袭经脉的寒冰气劲,修复受损的肌体。
但结果,一如既往地令人绝望。
五行废灵根,吸纳炼化天地灵气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那一点点在经脉中艰难汇聚的灵力,驳杂而无力,对于驱散炼气五层修士留下的精纯寒冰气劲,简直是螳臂当车。不仅收效甚微,每一次灵力流转经过受伤的经脉时,反而会引发新一轮的剧痛,如同用钝刀刮擦伤口。
试了几次,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伤势却未见丝毫好转。
她不得不放弃,缓缓躺下,蜷缩起身体,用那床薄硬的褥子紧紧裹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寒意从体内透出,与屋外的夜凉里应外合,冻得她瑟瑟发抖。
睁着眼睛,望着屋顶茅草缝隙间漏下的几颗冰冷星子,白日发生的一切,不受控制地再次翻涌上心头。
云瑶轻蔑的眼神,长老冷漠的宣判,同族子弟肆无忌惮的嘲讽,家主视若无睹的态度……还有那最终的决定——西北角劣等药园。
那是真正的放逐之地。
她知道那片药园。几乎位于家族领地的最边缘,紧挨着处理杂污的后巷,土地贫瘠板结,灵气稀薄到近乎于无。里面生长的,大多是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低等灵植,诸如铁线藤、枯荣草、石爪藓之类,生长缓慢,价值低廉,几乎无人问津。家族早已将其半废弃,之所以还留着,或许只是为了象征性地表示家族产业中还有“药园”这一项,又或许,只是为了给她这样一个“废物”找一个勉强存在的理由。
未来的日子,似乎已经可以看到尽头:在那片荒芜的药园里,耗尽余生,与那些无人需要的杂草为伴,在所有人的遗忘和轻视中,默默无闻地腐烂、消失。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上涨,试图淹没她的口鼻,令她窒息。
为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这天生注定、无法改变的废灵根吗?
父母早亡,无人庇护,灵根低劣……这一切仿佛构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囚笼。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溢出,迅速滑入鬓角,带来一丝短暂的灼热感,随即变得冰凉。
她立刻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
哭有什么用?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它换不来丝毫怜悯,更改变不了任何现实。这个道理,她从八岁测出灵根那天起,就明白了。
可是……不甘心啊!
胸腔里堵着一团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那是不甘,是愤怒,是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抗议!
就在这绝望的浪潮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白天在药园发生时那件极其微小、几乎被她忽略的异常之事,却如同黑暗中一枚悄然划过的萤火,突兀地闪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那株……快要枯死的凝露草。
*
记忆回溯到清晨,天光未亮,寒气深重。
她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分配给她打理的那片位于主宅区边缘的普通药园——在被罚去西北角之前,她尚且还有资格照料这里。这片药园里的灵植品级也不高,但比起即将要去的西北角,已是天壤之别。至少这里的泥土还蕴含着一丝微薄的灵气,生长的清心花、聚灵草等,还能勉强用于炼制最低等的辟谷丹、止血散。
她熟练地检查着每一株灵植的状态,除草、松土、用长柄木勺从旁边的蓄水池中舀水浇灌。动作麻木而机械,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早已消磨掉了最初的新奇与期待。
然后,她看到了它。
一株凝露草。
凝露草并非稀有灵植,叶片肥厚,能于清晨凝结少许蕴含微弱灵气的露珠,是不少低阶丹药的辅料之一。但这株凝露草却与众不同,它的叶片反常地枯黄卷曲,边缘甚至出现了焦黑的迹象,软塌塌地伏在泥土上,生机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眼看就要彻底枯萎死去。
若是往常,云烟或许会例行公事地给它浇点水,然后听天由命。一株最低等的凝露草,死了也就死了,无人会在意,甚至无人会发现。
但那一刻,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压抑,或许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小比感到莫名的恐慌,也或许……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鬼使神差,她蹲下了身子,伸出沾着泥土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枯黄的叶片。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干燥而脆弱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与叶片接触的刹那!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底最深处闪过!
那感觉难以形容,并非通过听觉、视觉或触觉,更像是一种……直击灵魂的微弱共鸣?与此同时,她模糊地“感知”到了一种情绪——一种强烈的“渴”。
并非她口渴,而是来自于这株草。不是对普通清水的渴求,而是一种对某种特定养分、某种特定环境的极度渴望!
这感觉玄之又玄,突如其来,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错觉吗?
她屏住呼吸,尝试着再次集中精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株垂死的凝露草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种模糊的感知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她仿佛能“听”到这株草细微的“呻吟”,感受到它根系对脚下某种特定成分的泥土的“排斥”,以及对旁边另一种深黑色、带着微酸气息的腐殖土的“向往”。
这太荒谬了!
植物怎么会有情绪?怎么会有如此具体的需求?
云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个疯狂念头闯入她的脑海:试试看?反正它就要死了,最坏的结果也不会更坏了。
她依循着那奇异而模糊的感知指引,目光扫过药圃边缘堆放的一些备用土壤和肥料。那里有普通的黄土,有河沙,也有少量用于喜酸灵植的、混合了腐叶和某种黑色矿土的深色土墒。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撮那深黑色、带着微酸气息的土墒。然后,她尝试调动体内那微乎其微的、带有一丝生机的木属性灵力——五行废灵根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各种属性的灵力都那么一点点。
她将那一小撮黑土轻轻覆在凝露草的根部,同时,将那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木属性灵力,混合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一种“抚慰”和“滋养”的意念,缓缓渡了过去。
整个过程,她全神贯注,以至于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她彻底惊呆了。
那株原本奄奄一息、叶片枯黄卷曲的凝露草,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枯黄之色迅速褪去,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涂抹,新鲜的翠绿从叶片中心蔓延开来,很快覆盖了整个叶面。卷曲的叶片舒展开来,变得饱满而富有光泽,甚至微微挺立。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这株凝露草不仅焕发了生机,而且长得比旁边其他同类都要茁壮、都要青翠欲滴!叶片上甚至开始凝结出比寻常更加饱满、灵气似乎也更浓郁一点的露珠!
这……这怎么可能?!
云烟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株生机勃勃的灵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是巧合吗?一定是巧合!或许是这株草本来就没病得那么重,只是暂时缺水,自己误打误撞……
她当时如此说服自己,巨大的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对小比的担忧和长期自卑带来的惯性思维,让她下意识地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归因于偶然,并将它深深埋藏在了心底,不敢深思。
*
而现在,在这绝望冰冷的深夜里,这一幕记忆却无比清晰地重现了。
那种清晰的、来自于植物的“情绪”,以及自己灵力渡过去时,那株草反馈回来的、如同饥渴婴儿得到哺育般的“满足感”和“喜悦感”……
这绝不是巧合!
世界上没有如此精准的巧合!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动作太快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去,眼前阵阵发黑。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疯狂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无法抑制地生出滔天渴望的念头,如同破开黑暗的闪电,猛地劈入她的脑海——
难道……自己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难道这该死的、被万人唾弃的五行废灵根背后,还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极其特殊的……东西?
是天赋吗?还是某种变异?
她从未在任何家族典籍、任何修士见闻中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能与植物沟通?感知它们的需求?这听起来更像是凡间话本里的志怪传说!
可那株起死回生的凝露草,又该如何解释?
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得滚烫,冲刷着四肢百骸,连经脉中那些冰冷的痛楚似乎都被暂时压了下去。一种巨大的、战栗的激动攫住了她。
如果……如果这是真的……
如果她真的拥有这种诡异的能力……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或许无法像别人那样快速提升修为,但也许……她可以在别的方面,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比如……炼丹?照料灵植?
丹药之道,基础便是对草木药性的极致理解!而高阶灵药的培育,更是需要无比精心的呵护和对其习性的深刻掌握!若她真能感知植物情绪与需求,那在这条路上,她将拥有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和渴望。
她需要验证!
必须立刻验证!
现在就去药园!去找一株状态不好的灵植,再试一次!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白天所受的所有屈辱,多年来积压的所有不甘,以及对自身那一点点异常所带来的巨大好奇和渴望,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化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
她要知道答案!
她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毫无希望!
她要知道,这究竟是绝望中的幻觉,还是命运在彻底关闭所有门扉后,为她悄悄打开的一扇……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窗户!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沸腾的血液稍显冷却。她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决绝。
迅速从床底拉出一个旧木箱,翻出一件颜色更深、更破旧但勉强厚实一点的旧衣换下身上那件染血的衣裙。忍着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她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
夜深人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
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魅,悄无声息地滑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她没有走向那片如今属于她的西北角药园——那里太远,而且她对其一无所知。她要去的是她熟悉的、今早还劳作过的那片主宅区边缘的药园。
夜色浓重,无星无月,只有凛冽的寒风刮过脸颊,如同冰冷的刀片。身上的伤口在夜风的刺激下,再次泛起尖锐的痛楚。
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两簇熊熊的火焰,那是绝望之中迸发出的、对希望最炽烈的渴求。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偏僻的小径上,脚步因为伤痛而有些蹒跚,速度却越来越快。
仿佛要去抓住那沉沉黑夜中,可能唯一存在的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