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云烟落锦城 > 第1章
青萍镇的天空,仿佛总也洗不净的旧帛,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调子,沉沉地压在人心头。
时值暮春,本该是草长莺飞、灵气盎然的时节,坐落在镇东的云家演武场上,却弥漫着一股与季节不符的肃杀和紧绷。高悬的日头洒下灼热的光,将青罡石铺就的场地烤得微微发烫,空气里浮动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还有一种更为尖锐的东西——少年人急于证明自己的野心,以及看客们毫不掩饰的评判目光。
演武场宽阔,边缘矗立着十八根饱经风霜的云纹石柱,无声诉说着云家先祖十八位筑基修士曾创下的、如今已日渐遥远的辉煌。场地中央,高出地面三尺的擂台以更为坚硬的玄黑石砌成,此刻,正有两名年轻子弟在其上激烈交锋。
剑光闪烁,带起嗤嗤破空之声;法诀对撞,爆开一团团绚丽却危险的光晕。金铁交鸣、呼喝呐喊,夹杂着台下时而爆发的喝彩与惊呼,交织成一曲独属于修仙世界的、充满力量与竞争的交响。
云烟站在擂台下方最不起眼的西北角落,几乎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一根巨大石柱投下的阴影里。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浅青色粗布衣裙,那是云家最低等仆役和不受重视的旁系子弟常见的服饰。身形单薄得厉害,宽大的衣袖更衬得她手腕纤细,仿佛用力一些就能折断。与周围那些衣着光鲜、兴奋议论、浑身洋溢着青春与灵力的家族子弟相比,她像是一抹误入繁华盛宴的灰色剪影,格格不入,且备受排斥。
她的目光并未聚焦在擂台上那看似精彩的比斗上,而是微微低垂,长而疏淡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视线落在自己那双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上。那双手算不上细腻,指尖甚至有些粗糙,还沾着些许清晨在药园劳作时未能彻底洗净的淡绿色草汁和一点泥痕。她无意识地用拇指的指甲,轻轻刮着食指指腹上一处新添的小裂口——那是处理铁线藤时被划伤的。
周围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讨论着台上两人的招式优劣、灵力深浅,预测着下一场的胜负,甚至私下交换着修炼心得。这些声音钻入云烟耳中,却显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个只有贫瘠药园、冰冷灶台和永无止境的、试图引气入体却徒劳无功的夜晚所构成的灰暗天地。
直到——
“下一场,云烟,对,云瑶!”
高台上,负责主持本次小比的传功长老云承志声音洪亮,透过喧嚣清晰地传遍全场。他中年模样,面容肃穆,眼神锐利,修为在炼气大圆满停滞已久,负责家族年轻子弟的教导与考核,向来以严厉和不苟言笑著称。
这一声宣告,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笼罩在云烟周围的隔离罩。
几乎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的她。那目光有如实质,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习以为常的嘲讽、毫不关心的漠然,以及更多赤裸裸的、等着看热闹的戏谑与好奇。
“噗嗤!”一个站在不远处的锦衣少年忍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他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同伴,“她还真敢上台啊?炼气二层,我都怕云瑶姐一不小心,剑气没收住,把她给打个好歹出来,那多晦气!”
“家族小比,历来要求炼气三层以上方可参与,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激励子弟勤修。她这修为,死皮赖脸非要报名,传功长老大约是看她父母早亡,又着实……咳,可怜吧。”接话的少女语气慢悠悠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但眼底的讥讽却明明白白。
“可怜?占着族谱名额,年年领那点微薄例俸,却是万年不变的炼气二层,这才是浪费家族资源!可悲!她那点资源要是给我,我说不定早就突破到五层中期了!”另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充满了不甘和怨气。
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细针,从四面八方袭来,密密麻麻地刺入云烟的耳中,似乎要钻入她的骨髓里。
她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勉强拉回了她有些飘忽的神智。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都带着角落阴影中特有的凉意,然后将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屈辱和难堪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努力挺直了那同样单薄的脊背。
她低着头,一步步从人群自动分开的、充满审视意味的通道中,走向场地中央那高高在上的擂台。脚下的青罡石地面坚硬而冰冷,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
高台上,家族的核心人物们端坐其上,俯瞰着整个演武场。家主云鸿煊面容威严,目光沉静,一身修为已至筑基初期,是云家如今的顶梁柱。他的目光扫过正走向擂台的云烟时,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很快就会消失的影子。他身旁的几位长老,有的闭目养神,似乎对这场毫无悬念的比试毫无兴趣;有的则微微摇头,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不知是惋惜她早亡的父母,还是叹息这不堪造就的资质,但无人为她开口说一句话。
规则的铁板一块,价值的衡量天平,早已在每个人心中标好了刻度。
云烟沉默地走上擂台。青黑色的玄石台面,在日光下反射着微光,踩上去的感觉比下面的青罡石还要坚硬冰冷几分。
她的对手云瑶早已婷婷立于擂台中央。
云瑶身着水红色的绫罗法衣,衣袂飘飘,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显然是一件不错的低阶防护法器。她身姿窈窕,容貌娇美,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宠惯了的傲气与自信。年仅十六,已是炼气五层的修为,在这青萍镇云家年轻一辈中,堪称佼佼者,极受家族重视。她看着缓缓走来的云烟,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讥讽。
“云烟妹妹,真是勇气可嘉。”云瑶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落玉盘,但说出的话却带着明显的刺,“待会儿姐姐我会手下留情的,毕竟,万一不小心打坏了你,后山那片宝贝药园里的杂草,可就没人能像妹妹这般‘精心’照料了。”
她特意加重了“精心”二字,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谁不知道西北角那片药园是家族几乎废弃之地,里面的灵植品阶低劣,生长缓慢,所谓的“照料”,不过是无人愿去的苦役罢了。
云烟在云瑶面前数丈处站定,这个距离已经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比自己雄厚精纯不知多少倍的水属性灵力波动。她抬起头,清澈却平静的目光看向对方那张写满嘲弄的娇颜:“请瑶姐姐赐教。”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却异常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或怯懦。
这份出乎意料的平静,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瞬间激怒了本就心存轻视的云瑶。在她看来,一个废柴,一个注定被踩在泥里的失败者,就该有失败者的样子——卑微、怯懦、摇尾乞怜,而不是这样看似不卑不亢、实则碍眼的态度!
“哼,装模作样!”云瑶冷哼一声,俏脸寒了几分,“看来不让你认清现实,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看招!”
她甚至懒得动用腰间那柄一看就非凡品的佩剑,认为对付云烟根本不配她拔剑。纤纤玉手随意一抬,体内水属性灵力沛然涌动,擂台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空气中水汽迅速凝结,瞬间化出七八枚婴儿拳头大小、晶莹剔透、前端锋锐无比的冰锥,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疾射向云烟周身大穴!
炼气五层对炼气二层,是毫无悬念的灵力碾压和速度压制。
这些冰锥来势迅疾,角度刁钻,几乎封锁了云烟所有可能闪避的退路。
台下响起几声惊呼,并非担心云烟,而是惊叹于云瑶对水系法术的操控娴熟,灵力凝实。
云烟瞳孔骤然收缩,强烈的危机感让她全身紧绷。她几乎是本能地全力运转体内那微弱得可怜、斑杂不堪的五行灵力。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却每一样都微弱至极,平日吸纳灵气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在需要瞬间爆发的斗法中,更是难以有效协调调动,往往顾此失彼。
一层淡薄得几乎看不见、色彩混杂扭曲的五色光晕,勉勉强强在她身前浮现出来,薄如蝉翼,明灭不定。
噗噗噗噗!
尖锐的冰锥轻易地撕裂了那层可怜的、象征着她废灵根耻辱的防御光晕,如同热刀切牛油。虽被抵消了部分冲击力,但仍有足足五枚冰锥,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云烟的身上。
肩头、手臂、腰侧、大腿、小腿……同时传来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剧痛!
“唔!”云烟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带得踉跄着向后倒退,“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每一步都踩得擂台闷响,险些直接跌倒在地。被打中的地方,衣物破裂,迅速浮现出青紫色的淤痕,冰凉的寒气更是蛮横地渗入经脉,疯狂窜动,让她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牙关忍不住格格作响。
冰冷的痛苦和灼热的羞耻感同时席卷而上,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哦?居然没倒下?”云瑶挑了挑精心修饰的柳眉,语气中的嘲弄更甚,还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看来平日挑水施肥,倒是把皮肉筋骨打磨得比修为厚实些嘛。”
她并未因此停手,反而觉得被微微拂了面子,需要更快更利落地结束这场闹剧。身形一动,脚下步伐轻盈玄妙,如穿花蝴蝶般掠至云烟身前,手掌之上覆盖着一层凛冽刺骨的白色寒霜,直直拍向云烟的胸口膻中穴——那是修士储存灵力的要穴之一,若被重击,后果严重!
云烟咬牙,强忍着周身剧痛和经脉内寒气肆虐带来的僵硬感,试图侧身躲避。但她的速度,在炼气五层的云瑶面前,慢得如同蜗牛。
“啪!”
那一记寒霜掌重重印在她肩下锁骨之处。
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异种灵力瞬间透体而入,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她本就孱弱不堪的经脉。五脏六腑仿佛被冻裂又狠狠震荡!
云烟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一口殷红的鲜血控制不住地喷溅出来,落在身前黑色的擂台上,触目惊心。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最终重重摔落在擂台的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尘土微微扬起。
她躺在那里,浑身剧痛,尤其是被寒霜掌击中的地方,更是如同万根冰针同时攒刺,冷到极致后泛起诡异的灼热感。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来自台下的哄笑和议论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来。
“我就说嘛,连一招都接不住!纯粹是自找没趣!”
“真是丢尽我们云家的脸面!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她上台!”
“云瑶姐好厉害!这手凝冰成锥和寒霜掌,怕是离大成不远了吧?”
“废物就是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
高台上,家主云鸿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场毫无意义的碾压战浪费了大家宝贵的时间,沉声开口道:“够了。”
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瞬间压过了场下的嘈杂。
传功长老云承志立刻心领神会,高声宣布:“此战,云瑶胜!”
云瑶傲然立于擂台中央,微微扬起下巴,阳光照在她水红色的法衣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泽。她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赏、羡慕甚至讨好的目光,如同胜利的女王。她轻蔑地瞥了一眼远处擂台边缘那个挣扎着的、灰扑扑的身影,眼神如同在看一只不小心被自己踩到的、肮脏的虫豸。
云烟用手臂死死抵住冰冷坚硬的玄黑石地面,试图支撑起仿佛散架了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体内的伤痛,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又溢出一丝鲜血。寒气在经脉中乱窜,带来持续不断的、针扎般的痛苦。
那些嘲笑声、议论声,像是一把把盐,撒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
她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试图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试了一次,手臂一软,失败了。剧痛和寒气让她浑身脱力。
台下又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第二次,她用颤抖得厉害的手臂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无意识地用力抠刮着石面,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嘎”声,仿佛要将那点可怜的尊严从冰冷的石头里抠出来。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灰尘,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终于,她摇晃着,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像风中残叶,但她的脊背,却依旧固执地、尽力地挺得笔直。
她抬起沉重的手臂,用衣袖默默擦去嘴角和下巴的血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倔强。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台上风光无限的云瑶一眼,也没有扫视台下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
转身,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受伤更重的腿,忍着钻心的疼痛,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缓慢和沉默,走下擂台。
人群再次自动分开,比上一次分得更开,仿佛靠近她都会沾染上失败和晦气。那些目光依旧跟随着她,如同附骨之疽。
没有人上前搀扶。
没有人递上一颗最普通的疗伤丹药。
甚至当她走过时,那些人还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或侧过身子,用行动划清界限。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云家这个小小的修仙家族里,体现得如此赤裸而残酷。
当你没有价值时,连呼吸都是错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她默默地走回那个属于她的、最边缘的角落,重新将自己藏进那根石柱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面,她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双臂和膝盖构成的狭窄空间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那些刺人的目光和声音,才能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演武场上的比试继续著,一场比一场精彩,喝彩声、惊叹声此起彼伏。胜利者意气风发,失败者黯然神伤,但很快又有新的焦点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再没有人,去关注那个角落里,失败得彻彻底底的、如同背景板一样的少女的黯然。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给演武场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
所有的比试终于全部结束。
传功长老云承志走到台前,开始沉声宣布本次小比的最终排名和奖励。前几名自然都是家族中天赋出众、备受期待的子弟,他们名字被念出时,总会引起一阵羡慕的低呼。他们兴高采烈地上前,从长老手中接过作为奖励的玉瓶(里面是珍贵的丹药)、莹莹发光的灵石、甚至偶尔有一两件寒光闪闪的低阶法器。
云瑶作为优胜者之一,得到了一瓶珍贵的“凝元丹”,这对于炼气期修士巩固和提升修为大有裨益。她笑容满面,脸颊泛红,享受着周围人群的恭维和祝贺,目光流转间,满是得意。
最后,传功长老的目光扫过西北角落,语气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和驱逐意味:“云烟,修为停滞不前,屡次小比皆末位。按族规,罚没三月例俸,此后专职负责西北角劣等药园的照料,无令不得擅离,日常所需,由药园产出抵扣。”
西北角劣等药园!
台下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和幸灾乐祸的抽气声。
那是家族中最贫瘠、几乎被废弃的一块药田,位于宅邸最偏僻的角落,临近污秽之地,灵气稀薄得可怜。里面种的都是一些生长极其缓慢、价值极低、甚至很多都叫不出名字的顽劣灵植,平日里根本无人愿意打理,任其自生自灭。分配到那里,等同于彻底的放逐和遗忘,几乎断绝了与家族核心区域的所有联系,也意味着再也得不到任何像样的资源分配。
几个原本排名靠后、心情忐忑的子弟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庆幸和看笑话的表情——还好有云烟这个永恒的垫底存在,让他们显得不是那么难堪。
云烟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冻结、硬化,最后归于一片沉寂的漠然。她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应道:“云烟……领罚。”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接受的不是一份近乎羞辱的惩罚,而只是一个寻常的安排。
仪式彻底结束,人群开始逐渐散去。人们兴奋地讨论着先前的比斗,议论着获得的奖励,规划着未来的修炼,勾肩搭背,笑语喧哗。
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线将演武场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风吹过,卷起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凉。
云烟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身上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不再那么尖锐刺骨,才挣扎著用手撑地,想要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