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李昊,职业皇帝,兼职背锅侠。
手下两大人才:
一个军师专出阴间计策痒痒粉攻击集体跳舞三天,
一个将军嗓门大到能震碎敌军耳膜。
每次捷报传来,留声机里都会循环播放:奉吾皇之命!
于是全天下都以为朕是个热爱生化武器的变态。
本想炒了她们,奈何老板是朕的亲妈
太后表示:动我闺蜜试试。
直到有一天,敌国说:交出毒士,给你三座城洗白名声!
……
1
我叫李昊,是皇帝。
现在我很烦。
底下大臣的嗡嗡声让我头疼,但我更心疼我昨天又掉的三根头发。
照这个速度,朕很快就能去庙里当方丈,还不用自己剃度。
报——!传令兵冲进来,
陛下!边关大捷!宇文军师和大将军在黑风谷大破敌军十万!
没等我嘴角扬起来,他就举起那该死的盒子和卷轴:此乃记录大捷的留声机录音筒与连环画册!
我的心沉到了脚底板。
太监把东西放我桌上。
画册上,我面目狰狞得像夜叉,正疯狂撒着黄粉,下面的敌人和土匪滚成一团,疯狂挠痒。
旁边文字钉着我的耻辱:帝使阴损痒痒粉,无差别攻伐,兵法之耻!
我拧开留声机,霸王将军那亢奋到破音的声音炸响整个大殿:奉吾皇之命!放——!给本将军扬了他们!哈哈哈哈哈!
底下大臣们脑袋垂得更低了,肩膀抖得跟筛糠似的。
史官在一旁运笔如飞,我都能脑补出他写什么:帝闻捷报,面有惭色,盖因计策有伤天和。我惭他个祖宗!我这是气的!
退朝后,我看着镜子里那后退的发际线,怒火中烧。
痒痒粉!
宇文和你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逗逼吗
霸王你个大嗓门!
喊那么响是怕阎王爷听不见吗
还有母后!全是您给朕找的好帮手!
2
我把自己关在御书房,气得想砸东西,但想想都是钱,又忍住了。
这次绝不能算了。
下次是不是就该用泻药了
让朕在史书上留下泻淹七军的美名
史上第一个让敌人笑死和拉死的皇帝
这俩祸害,必须给点教训!
我本想直接下令拿人,但想到母后……,改了主意。
来人!
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
宇文和克扣军饷、中饱私囊的账本,查得如何了
回陛下,已有眉目。
但…似乎另有隐情。
大部分银两流向不明,并非入了她的私囊。
嗯我皱眉,继续查!
还有,霸王那个在老家欺男霸女的表舅,苦主都安置好了
均已妥善安置,随时可作证。
好。我摆摆手,传朕口谕,让宇文和跟霸王去太后宫里候着!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我得在母后面前发难,让她无话可说。
3
我先到太后寝宫。
母后正悠闲地让宫女用花瓣汁染指甲。
皇帝来了今儿气色不大好呀。她眼都没睁,语气慵懒。
我板着脸,没接话茬:母后,儿臣今天来,是忍无可忍了。
您那两位宝贝功臣,快把朕坑成千古第一笑柄了!
这时,宇文和捧着竹简,一脸臣只是在做数学题的平静进来了。
霸王则风风火火,轻甲哐当作响:陛下!您找我们是不是又有仗打了臣刚才在校场揍趴了二十个亲卫!
我看着她们俩,火气噌噌往上冒:打仗你们是想把朕活活气死然后篡位吗!
黑风谷!痒痒粉!
宇文和,你的道德呢喂狗了吗
还有你,霸王!你喊那么响是给朕喊丧吗
现在全天下都以为朕是个心理变态的虐狂!
4
太后适时地端着一盘荷花酥插到我们中间,完美隔开我的怒火。
哎呀呀,打胜仗了是好事嘛。
动静大了点,方法奇了点,结果好不就行了
来来来,都消消气,尝尝母后新做的点心。
她先拿了一块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又给宇文和跟霸王各递了一块,动作行云流水。
皇帝啊,她转向我,语气软了下来,眼圈说红就红,宇文和跟霸王也是为国效力,心思是好的,就是方法直接了点。
你是一国之君,心胸要像海一样宽广嘛。
说着,她像是无意间,用那保养得宜却指节粗大、带着淡淡旧疤的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我的目光像被钉死一样锁在那双手上。
那双手,是我皇权之上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软肋。
它提醒着我,这世上谁都能骂我暴君,唯有我不能让她伤心。
我到了嘴边的拖出去斩了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一声沉重的喘息。
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唉,都是母后不好,当年若不是我们母子在敌国…也不会让你如今这般为难…她们俩就是直肠子,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分寸…
我看着母后微微发红的眼眶,又看了看那双重若千钧的手,刚才那股要清算一切的怒火彻底压灭,只剩下一地灰烬。
宇文和在一旁小口吃着点心,仿佛在分析糖度和油脂比例。
霸王几口就吞了下去,眼巴巴地盯着盘子里的其他点心,完全没感受到死亡刚才距离她们可能只差我一句口的雷霆之怒。
我憋着一肚子足以烧干太平洋的火,看着眼前这三个人,最终只能狠狠地、泄愤般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荷花酥。
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比黄连还苦。
5
这场风暴再次被太后的下午茶化解。
她心满意足地去敷面膜了。
宇文和告退,说要去改进一下痒痒粉的持久度和性价比。
霸王被太后留下,美其名曰御花园那几株歪脖子树看着碍眼,你去活动活动筋骨,帮哀家砍了。
我憋着闷气回到御书房,感觉脑仁疼。
太监小心翼翼端来晚膳。
不吃!气饱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小声说:陛下,内务府新送来的极品护手香膏,南海进贡的,说是对修复陈年旧伤有奇效…
看着香膏,想起母后那双手。
敌国冬猎,为了给我换点肉吃,她砸冰浣衣,裂口深可见骨;
回朝后这疤成了她唯一的‘为质印章。
这既是我的枷锁,也是我最想温柔以待的软肋。
我叹了口气,心里的火气被一种复杂的酸涩取代。
嗯,我接过锦盒,语气缓和了些,送去给太后吧,就说是…朕偶然得的,觉得适合她。
太监领命而去。
我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影卫首领悄然现身,低声报:陛下,边关探报,敌国密探近期异常活跃,似乎…对太后娘娘的旧事颇感兴趣。
我的眼神骤然一冷。
母后的过去,是禁忌。
谁碰,谁死。
6
才消停两天,那俩活宝又来了。
宇文和照例捧着她的杀人计划书。
陛下,敌军残余龟缩狼牙城,负隅顽抗。
强攻伤亡过大。
臣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
我太阳穴开始预兆性地跳动:…这次又是什么不会是巴豆粉全民腹泻吧
非也。宇文和面无表情地摇头,仿佛在介绍一款新产品,臣观测天象与水文多日,发现狼牙城唯一水源是穿城而过的那条河。
臣已研制出一种特效药剂,无色无味,投入上游,饮者会情绪极度亢奋,精神百倍,昼夜不休,直至力竭。
我咬着后槽牙:…说人话。
宇文和:通俗来讲,就是让人无法控制地连续跳舞三天三夜。
我:…
霸王在一旁兴奋地补充,拳头握得咯咯响:陛下!此计甚妙!等他们跳得腿软脚软,臣就直接带兵冲进去,不战而胜!又是大功一件!
这次臣保证不用内力喊!她最后一句像是突然想起,赶紧表功。
我看着她们俩,一个冷静得像在说今晚吃啥,一个兴奋得像要去郊游。
我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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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国在探查母后,朝堂看似平静,底下不知多少暗流。
此刻,我需要她们,需要她们那些见鬼却有效的计策来维持边境安稳。
算了。
名声…暂时…还是不如现实重要。
我无力地挥挥手,每一个字都透着认命:…准了…
两人眼睛一亮,转身就要走。
我猛地想起什么,赶紧补充喊道:等等!不准留下任何写着‘奉朕旨意’的字据!听见没有!
两人敷衍地行了礼,风风火火地走了,估计根本没听清。
7
几天后,捷报如期而至。
狼牙城拿下。
留声机里,霸王憋着气,用一种奇怪的、仿佛便秘般的声音小声说:…行动…
连环画上,敌人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疯狂跳舞,城头插上了我的旗帜,画上的我依旧笑得像个反派。
朝堂上,气氛比上次更诡异。
终于有老臣忍不住出列,声音颤抖:陛下!宇文军师此计…虽胜,然…实在有伤国体!如今市井皆传陛下…陛下好鬼神巫蛊之术,恐失民心啊!
另一个大臣也附和:是啊陛下!长此以往,我国威何在
我看着他们,心里冷笑。
国体威仪你们谁知道敌国密探在查什么谁知道朕的龙椅下面踩着多少火山
我只能板着脸,一拍龙椅:胜便是胜!难道要朕的将士用命去填,才叫有国体此事休要再议!
退朝后,我听到身后隐约的叹息:陛下…越发暴戾了…
史官在一旁,默默写下:帝渐刚愎,恶名日盛。
8
夜里,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当年和母后住过的冷宫旧址
五岁前我们被扔在这儿,连老鼠都嫌冷清;
后来敌国要质子,宗室干脆把‘冷宫里的废妃母子’打包送走,省事。
我记得母亲那双满是冻疮裂口的手,在昏暗的油灯下为我缝补衣服,把唯一的暖炉塞给我。
现在她手好了,住在最华丽的宫殿,天天和闺蜜喝茶赏花,好像过去的苦从来没发生过。
我的心软了下来。
是啊,至少她现在快乐。
宇文和虽毒,但计策真的省錢省力,国库充盈。
霸王虽憨,但一夫当关,边境安稳。
这恶名,我背得…也算值…
陛下。影卫首领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冰冷而清晰,查清了。
敌国密探的目标明确,正是太后娘娘当年在敌国为质时的一切细节,包括…手部旧伤。
他们似乎想借此大做文章,动摇国内民心,甚至…构陷娘娘清誉。
我刚才所有的温情和反思瞬间冻结,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心底窜起。
他们竟敢用母后来做文章!他们想死!
那一刻,一个极其阴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如果母后不在了…这根软肋是否就消失了朕是否就能…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朕知道了。我的声音沙哑,加派人手,保护好太后。
所有探查此事的敌国密探…格杀勿论。
是。
我看着漆黑的夜空,看了一夜。
9
狼牙城的庆功宴上,霸王照例想吼一嗓子陛下圣明,却只发出一串嘶哑的气音。
她愣在原地,脸憋得通红——连续吼了太多场,嗓子彻底劈了。
御医诊断:需静音休养半月。
朝堂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汇报军情时,霸王只能憋屈地举着写字板:【敌军五千,距关三十里。】
【已揍趴。】
【完毕。】
一开始,她急得抓耳挠腮。
一次小型遭遇战,她无法发号施令,焦躁之下,只能猛拍副将肩膀,疯狂指向地图某个点。
副将心领神会,带兵悄无声息地包抄,竟打出了一场漂亮的无声歼灭战。
战后,副将兴奋地比划:将军!您刚才那手势太神了!比喊一嗓子还管用!
霸王看着写字板,若有所思。
她开始尝试用更精准的手势和眼神指挥。
她发现,沉默反而让士兵更专注观察,执行力更高。
她甚至开发出了一套简单高效的手语指令。
她举着写字板找我:【陛下,好像小声点…也能打仗。】
我看着板上歪歪扭扭的字,又看看她亮晶晶求表扬的眼睛,突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感慨。
这个憨憨,好像…长大了一点点了
10
影卫终于查清了宇文和克扣军饷的去向。
陛下,银两并未私吞。
大部分流向了各地战后孤幼院,以…匿名富商名义捐赠。
小部分用于购买优质粮种,分发给边境贫瘠村庄。
我愣住了。
那个冷血算计的毒士
我召她来,旁敲侧击:宇文爱卿,近日有御史弹劾你克扣军饷…
她面色不变,甚至没抬头看我从账本:陛下,国库空虚,每一文钱都需用在刀刃。
臣所为,皆是为国谋取最大效益。
若陛下认为臣有罪,臣领罚便是。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盯着她,试图从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具下看出点什么。
比如…资助孤幼,也是‘最大效益’
她终于抬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稳定民心,减少未来动荡因素,性价比极高。
此乃国策,非私情。
我挥挥手让她退下。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
她的道德和她的计策一样,都是一套冰冷高效的计算方式。
她不在乎名声,我的也好,她的也罢,都是可以计算的成本。
她甚至不在乎我是否知道真相,因为在她看来,这无关紧要,结果好就行。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背的锅,好像…也不全是黑的
11
母后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和朝堂的暗流。
一次下棋,她状似无意地落子:皇帝最近瘦了,眉头总皱着。
可是宇文和跟霸王又惹祸了
还是…朝中有人借她们生事
我执棋的手一顿,笑笑:没有,母后多心了。
她们很好。
她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
若是她们真不听话,或是成了你的负累,你该办就办,不必太顺着母后。
母后老了,只盼着你江山安稳,别太委屈自己。
她的话像羽毛一样轻,却重重落在我心上。
我反手握住她放在棋枰上的手,那粗糙的指节硌着我的手心:母后放心,儿臣不委屈。
有她们在,江山很稳。
她拍拍我的手背,没再说什么,但眼里的担忧并未散去。
12
边境传来惊人消息:敌国派来使者,提出议和。
给出的条件是:割让三座边境富庶城池。
代价是:交出毒士宇文和。
他们声称此女计策阴毒,人神共愤,只要交出她,不仅割城,还会立刻停止所有关于暴君的舆论宣传,助我重塑仁君形象。
朝堂炸开了锅。
主和派兴奋异常:三座城!洗白名声!
代价只是一个名声不好的谋士!太值了!
主战派则强烈反对:自毁长城!寒了将士的心!敌国诡计,不可信!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坐在龙椅上,手指冰冷。
交出去,三座城到手,恶名消散,母后安全,再无人能拿她的过去做文章。
甚至…我能摆脱这无尽的憋屈。
但…想起那流向孤幼院的军饷,想起她那句性价比极高的冷静…
她是个混蛋,但她是我的混蛋。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大殿:告诉使者:朕的臣子,朕自己会管教。
想要朕的人让他滚回去准备好棺材!
朝堂一片寂静。
我看到了震惊,不解,甚至…一丝敬畏
退朝后,我独自坐在御书房,手还在微微颤抖。
13
敌国退兵了,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真正的风暴,从不来自战场,而来自人心
那三座我拒绝交换的边境富庶城池,一夜之间十室九空。
急报的折子雪片般飞来,字里行间都是仓惶。
我亲临最近的一座城,城门大开,街道死寂,风吹过空荡荡的酒肆,幌子吱呀作响。我的眼睛死死盯住路中央。
一个脏兮兮的拨浪鼓,被遗弃在那里,上面的红漆都快掉光了,像个被掐断了喉咙的欢笑。它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死寂的地面。
流言比驿马更快。
回到宫中,无论走到哪里,那些压低的议论声就像粘在靴底的口香糖,甩不掉。
我的耳朵里反复灌进那些精心编排的童谣,孩童清脆的嗓音唱着最恶毒的词句,一遍遍,只剩下毒士这两个字,像磨尖的锥子,有节奏地往我耳膜上扎
爱—毒—士—呐—不爱—民——
朝堂之上,主和派大臣们跪在地上,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说民心如水。
可我什么都听不清了,只看到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和市井间那些唱童谣的孩子的口型,诡异的重合在一起。
他们不是在劝谏,他们是在齐声合唱。
最狠的一刀,来得猝不及防。
太监颤抖着将一幅粗糙的画卷呈到我面前。
是母后的那双手,被拙劣的笔法放大,每一道冻疮的裂口都画得狰狞扭曲。
配文刻薄。
画卷几乎要怼到我脸上,一股劣质墨汁和浆糊混合的腥臭味儿猛地钻进我的鼻子,呛得我胃里一阵翻滚。
这污秽的味道,竟敢用来描绘我母亲的手!
而这一切的终点,是那座孤幼院。
当我深夜赶到时,火已经烧起来了,人影晃动,哭喊声、咒骂声、燃烧的噼啪声砸过来。
但所有声音都模糊了,只有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我的耳道深处:滚开!暴君!滚开!
宇文和站在门口,像一棵被雷劈过枯树,脸上是空的。
她算尽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这把火。
禁军欲上前,我抬手拦住。
我走入那片灼热,浓烟辣得眼睛生疼。
在一片混乱的光影和灼烫中,我只感觉到一只小手,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冰冷的、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掐出了血。
那点微小的刺痛,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得骇人。
次日清晨,焦黑的废墟前,万籁俱寂。
我站在那片灰烬前,亲手立起一块新匾,提起朱笔。
手腕上那几道细细的血痕还在隐隐作痛。
我挥毫:
朕恶名冠天下,
却愿做你一人之盾。
落款——李昊。
字迹殷红,像刚刚凝固的血。
字迹殷红,像血,钉在焦黑的木头上。
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都死了。
暴君这两个字,被昨夜那把火烧成了灰,又被我亲手,牢牢地、永久地摁在了自己的脊背上。
再也,撕不掉了。
14
心里憋闷,我忽然想起那日史官笔下似乎公允的记载,深夜前往史馆。
我想看看,在无人时,他究竟如何写我。
史馆空无一人。
我轻易找到了最新的史册。
上面写着:帝虽用奇计,然心存仁念,知军师所为,暗抚孤幼,乃默许之…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点。
他懂他明白朕并非全然暴戾
我急切地往前翻,想找到更多。
却不小心碰落了一本藏在暗格的、未装订的散页。
拾起来一看,内容截然不同:
…帝实则昏聩,被军师玩弄于股掌。
所谓暗抚孤幼,乃军师私下所为,帝毫不知情,只顾享乐…
…狼牙城舞役,帝观画大笑,称‘有趣’…
字迹…是宇文和的!
我猛地反应过来。
那日看到的公允史册,是她故意放在显眼处,用来安抚我的!她甚至算计到了我可能会来看!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操控着历史的笔,包括对我的评价。
我以为的有人懂我,不过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巨大的荒谬感和幻灭感淹没了我。
我抓起那本虚伪的史册,狠狠摔在地上。
15
愤怒过后,是一种平静。
我撕碎了史官虚伪的记载,也撕碎了最后一丝幻想。
站在空白的史卷前,我提笔,却不再为自己辩解。
我写下:
朕不擅仁政,只擅赢。
笔锋如刀,划开纸面。
赢的代价若叫恶名,朕恶得坦荡。
墨迹淋漓,仿佛掷地有声。
最后,我写下:
待朕死后,尔等可将这三句话刻于朕碑——
碑不必高,能压得住小儿夜啼即可。
写罢,掷笔。
声响在寂静的史馆内回荡。
我不需要他们懂,我只需要他们记住。
记住这恶名,是朕的。
与任何人无关。
16
敌国的反扑并未因议和失败而停止,边关的急报再次如雪片般飞来。
卯时,北境六百里加急送到,我拆开火漆,里面掉出一块被血浸透的布条,上面只写四字:
围解,声废。
我盯着那团暗褐,忽然觉得耳膜发疼。
仿佛有人隔着山岭,对我喊了一句我终身听不见的话。
次日清晨,副将的私信随后而来,字迹潦草得像被雨泡过:
将军不能再吼,但兄弟们已听懂她的静默。
我反复读那行字,读不出细节,只能看见墨团里藏着一道哑口无言的裂缝。
又过一日,太监垂首呈上流言汇总:
都城百姓今晨传,太后昨日抬手示疤,敌国使团面色如土,《冻疮图》已无人再卖。
我追问细节,太监摇头:太后回宫后,只带回鞋底一点朱砂泥,其余——无人知晓。
我把三封纸片按时间顺序排在案上,像给自己摆好三盏空杯
里面没有光,只有回声。
从此,我不再问她们究竟做了什么。
我只配听见回声。
17
火尽,天也黑了。
殿门吱呀一声,母后提灯先入,参汤的雾气瞬间盖过残灰。。
宇文和送来最新边境安稳及孤幼院筹建报告。
霸王送来她亲手打的一头鹿,附带写字板:【陛下,补身子!】
我看着参汤,报告,鹿,还有她们仨。
母后温柔地笑着,眼底有释然。
宇文和平静站着,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霸王咧着嘴傻笑,眼神亮晶晶。
我喝下参汤,叹了口气。
唉,这皇帝当得…造孽啊…
参汤依旧暖,边境也平了,只是孤幼院的重建慢了些。
霸王用写字板和我交流,字迹工整了许多。
宇文和递上的计划书,角落里会多一行极小字的风险评估。
母后的手,依旧偶尔会疼,但她不再刻意隐藏。
我看着他们,喝下参汤。
恶名依旧在天下流传,比以往更烈。
但我知道,自此,恶名是朕的铠甲,也是朕的牢;
朕走不出,也绝不脱下。
番外一副将手记:哑吼
【延熙十年
·
七月晦日
·
雾夜】
子时三刻,敌袭的号角刺破浓雾。火把在营寨四周亮起,像鬼眼。
将军立即打出手语:【全军戒备,弩手上墙】。她的手势又快又稳,但脖颈上的青筋已经暴起。医官早上刚警告过,再出声就永远哑了。
传令兵猫着腰在营中穿梭,复述手势。雾太浓,火光摇曳,影子在帐布上乱跳。
一支响箭尖啸着射进中军帐前的地面。是诱敌是佯攻将军眯眼看向浓雾深处,右手快速下切:【第三队,左翼探查】。
第三队十人,提盾持刀,悄无声息没入雾中。
半炷香后,左翼突然爆发出厮杀声!比预想的激烈得多!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卒连滚带爬冲回来,声音变调:埋伏!至少两百人!三队被围死了!
将军猛地站起,盔甲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她一把推开欲阻拦的医官,冲到营墙边。
浓雾和夜色吞噬了一切,只听见兵器碰撞、惨叫、和敌人嚣张的吼叫。第三队像被吞没了。
她的手指飞快舞动:【第一、二队,左右包抄!弩手压制!】但雾太大,命令传递慢得像爬。包围圈在缩小,里面的兄弟快撑不住了。
我看见她攥紧了拳,指节发白。她张大了嘴,脖颈上的青筋可怕地虬结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却只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气音。
医官绝望地摇头。
下一秒——
她喉咙里发出一种撕裂布匹的声音。
不是吼,是血沫在声带里炸开。
我离她三步,看见那口血喷在月光下,像一小团银亮的雾。
雾后面,她的右手仍在砍——往下猛压,刀背敲盾:咚!咚!咚!
那声音破碎、嘶哑,几乎不像人声,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所有嘈杂,钉进每个弟兄的耳朵里!
四面的弟兄同时转身,刀口朝外,一条缝被硬生生撕开!
空气里全是铁锈味,我却听见自己心跳:原来无声也能指挥。
后来军医说,将军的嗓子永远废了。那一下,震碎了所有能震碎的东西。
次日,军机处呈给陛下的折子只有十四个字:
围解,将军负伤,声微,不宜觐见。
番外二
敌国书记:冻疮图前的一分钟
【延熙十年
·
八月初三
·
晴】
辰时正,使团驿馆外已是人山人海。
昨日,《冻疮图》刚在集市贱卖,画上那双手丑陋可怖,配文极尽奚落。
我们等着看大夏太后如何应对,是哭诉是辩解
她来了。
凤辇停下,宫女搀扶。她穿着最隆重的朝服,凤冠上的珠帘轻晃。
我翻开记录簿,笔尖蘸饱墨,准备写下大夏太后哭诉遭辱
这是我们预想的剧本。
她抬手那一刻,阳光像刀,恰好劈开珠帘,照亮她的脸,没有泪,只有冰。
我原准备记录大夏太后哭诉,可笔尖突然断了
墨汁污了纸页。
那双手伸到我面前,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尺。
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上面
那不是画上的模糊一团,而是无数道清晰的、深可见骨的裂口,像干涸土地上的龟裂,扭曲,狰狞,却稳得像铁钳,没有一丝颤抖。
看清楚,她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冰凌砸在地上,这叫先王恩赐。
人群死寂。
随行画师手一抖,他怀里那卷刚完成的、更为不堪的《冻疮图》续作掉落在地,卷轴展开,绽开半幅更加丑化的图案。
她甚至没低头看。
穿着凤履的脚尖抬起,精准地碾过画纸上的那双手,朱砂颜料碎成齑粉,混入泥土,像干涸的血泥。
街道两侧,黑压压的百姓,像被风吹倒的麦子,齐刷刷跪下,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耳欲聋:太后千岁!千千岁!
我弯腰去捡那破碎的画纸,手指抖得厉害。耳边只剩自己心跳如鼓。
回国述职,我唯一能写的只有一句。
舆论战,已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