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穿过来的时候正在掐大柱的脖子。
十岁的孩子,瘦得像根竹竿,脸憋得紫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旁边缩着两个小的,二丫和小宝,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哭都不敢出声。
我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手。
大柱像块破布一样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大口喘气,看我的眼神全是恐惧,像见了鬼。二丫和小宝立刻扑过去,死死抱住他们大哥,三双眼睛,又恨又怕,钉子似的扎在我身上。
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炸开。
宋招娣,同名同姓,二十五岁,刚嫁进这穷山沟两个月。男人宋铁柱是个猎户,前头老婆病死了,留下三个拖油瓶。宋招娣刻薄恶毒,把对丈夫常年在外的不满全发泄在三个孩子身上。非打即骂,不给饭吃是常事。刚才,就因为大柱护着饿晕的弟妹,顶撞了她一句,她就发了疯要掐死他。
我低头看着自己粗糙黝黑的手。这不是我的手。我原来是个普通社畜,加班猝死了。
再看地上抱成一团、满眼惊惧的三个孩子,心口像被石头狠狠砸了一下。
我不是宋招娣。
这烂摊子,砸我手里了。
灶屋冷得像冰窖,灶膛里一点火星子都没。米缸见了底,只有角落几个干瘪的土豆。
三个孩子挤在墙角那张破木板床上,裹着一床硬邦邦、又薄又破的棉絮,还在瑟瑟发抖。看我进来,他们立刻闭紧眼睛,装睡,身体绷得死紧。
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响。
我转身出去。凭着脑子里残留的一点模糊印象,在后院冻得梆硬的泥地里,用豁口的锄头刨了半天,挖出小半筐勉强能吃的冻土豆。又去旁边快塌的柴房,扒拉出一点湿柴。
生火费了老鼻子劲。烟呛得我直流泪,手也划破了口子。好不容易火旺了点,我把几个土豆埋进灶灰里煨着。
香味慢慢飘出来。
床上那三个,小鼻头一耸一耸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我没说话,等土豆煨熟了,用破布垫着,一个个扒拉出来,吹掉灰。滚烫的土豆,烫得我手指发红。我掰开一个,金黄的瓤冒着热气。
我走到床边,把最大的半个递给缩在最外面的大柱。
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一缩,撞到了身后的二丫。二丫啊地叫了半声,又死死捂住嘴,惊恐地看着我。
吃吧。我把土豆往前递了递,声音有点干哑,没毒。
大柱死死盯着我,又看看那冒着热气的土豆,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饿,太饿了。他试探着,飞快地伸手抓过土豆,烫得他嘶了一声,却紧紧攥住,没松手。
他掰了一小块,先递给身后的二丫。二丫怯生生地接了,小口小口地啃。他又掰了一小块给最小的弟弟小宝。小宝饿急了,抓过来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
最后,大柱才拿着最小的一块,狼吞虎咽地塞进自己嘴里。眼睛还死死盯着我,带着防备。
我转身,把剩下的两个土豆掰开,放在缺了口的破碗里,搁在床边的小木墩上。都吃了。说完,我回到冰冷的灶膛边坐下,抱着膝盖。肚子也在叫。
屋里只剩下啃土豆的声音。很急,很小心。
第二天,天没亮透。
我爬起来。家里是真穷,除了那点冻土豆,啥也没。宋铁柱上次寄钱回来是什么时候记忆里很模糊。指望不上。
得找吃的。
我拿了把生锈的柴刀,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破夹袄,往后山走。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原主懒,很少进山,记忆里只有些模糊的路径。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片枯黄的林子。运气还行,在背风的坡下,发现几株没被冻死的野菜,蔫巴巴的。还有几颗干瘪的野果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
我费力地砍了些枯枝,用带来的草绳捆好。野菜、野果揣进怀里。
回去的路上,路过村头那条结冰的小河。冰面厚实,几个村里的半大孩子正在上面抽冰嘎子玩,嘻嘻哈哈的。
大柱、二丫和小宝缩在河岸边的枯草丛里,眼巴巴地看着。
看什么看!小野种!一个胖墩墩的男孩朝他们扔了块石头,没砸中,落在他们脚边,滚远点!别脏了我们的地儿!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朝他们吐口水。
大柱猛地站起来,把小宝护在身后,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通红地瞪着那群孩子。二丫吓得拉住大柱的衣角。
哟!还敢瞪人你那个恶毒后娘呢让她来打我呀!胖男孩叉着腰,得意洋洋。
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拎着柴刀就冲了过去。
那群孩子看见我,尤其是看到我手里那把锈迹斑斑但看着挺唬人的柴刀,笑声戛然而止。胖男孩也缩了缩脖子。
滚。我声音不大,但冷冰冰的。
胖男孩梗着脖子:河…河又不是你家的!
我往前走了一步,柴刀杵在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让你滚。
孩子们互相看看,大概想起原主宋招娣的恶名和疯劲,脸上露出惧色,一哄而散,跑远了。
河岸边只剩下我们四个。
大柱警惕地看着我,依旧把小宝护得严严实实。二丫躲在大柱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
我没理他们,走到冰窟窿旁边——那是村里人取水砸开的。我放下柴捆,蹲下身,盯着浑浊的冰水。
运气不错。
浑浊的水里,慢悠悠游过几条手指长的小鱼,冻得不太灵活。
我眼疾手快,双手猛地插进刺骨的冰水里!
冰冷瞬间刺透骨髓,疼得我打了个激灵。但手更快,一把就抓住了一条滑溜的小鱼!用力摔在冰面上。小鱼在冰上扑腾了两下,不动了。
我又伸手,又抓了一条。
两条小鱼,加起来不到半斤。但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直勾勾地盯着冰面上那两条扑腾的小东西。
我冻得双手通红发木,几乎没了知觉。在破夹袄上胡乱擦了擦水,捡起鱼,又把柴捆背上。
回家。我对那三个还傻站着的孩子说。
大柱抿着嘴,没动,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冻得通红的手。二丫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宝最小,才五岁,忍不住小声说:哥…鱼…
大柱沉默了几秒,弯腰抱起小宝,又牵起二丫的手,远远地跟在我后面。
那两条小鱼,熬了一小锅腥气的汤。汤里飘着几片野菜叶子。
我把鱼刺仔细剔了,鱼肉捣碎在汤里,分成了四碗。三个孩子的碗里,明显多些稠的。
他们埋头喝汤,吸溜吸溜的声音,是这破屋子里唯一的暖意。
夜里,风刮得更猛了,呜呜地响,好像要把这破屋子掀翻。窗户纸早就烂了,用破布塞着,冷风还是飕飕地往里钻。
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了。声音来自墙角那张破床。
是二丫。她蜷缩着,小脸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咳得浑身都在抖。大柱已经醒了,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急得满头汗。小宝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害怕地看着姐姐。
我爬起来,摸黑走过去。一摸二丫的额头,滚烫!
发烧了!
这破地方,缺医少药。孩子这么烧下去,会出大事!
大柱,看着弟弟。我哑着嗓子吩咐一声,转身就冲进寒风里。
外面漆黑一片,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凭着原主那点稀薄的记忆,我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尾跑。村里唯一懂点草药的是老鳏夫孙老头,脾气古怪,但据说以前采过药。
拍响那扇破门时,我的手都快冻僵了。
谁啊!大半夜的!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吼声。
孙伯!救命!我家孩子发高烧了!我拍着门喊。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孙老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探出来,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带着明显的不信和嫌弃:宋家媳妇你孩子病了别是又打狠了吧
我心里急得冒火,知道原主名声太臭。孙伯!求您了!孩子烧得滚烫,咳得快背过气了!您行行好,给点退烧的草药!我…我拿东西跟您换!我下意识去摸身上,空空如也。家里最值钱的,大概就是那口铁锅了。
孙老头嗤笑一声:就你家有啥能换的滚吧!别吵我睡觉!说着就要关门。
我一把抵住门板:孙伯!我给您干活!劈柴挑水,啥都行!孩子等不了啊!
大概是看我急得眼都红了,不像作假,孙老头皱着眉又看了我两眼,嘀咕了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缩回头,过了一会儿,扔出来一小把干巴巴的草根。喏,柴胡根,捣碎了煎水,喂下去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滚吧,别烦我!
我如获至宝,抓起那几根草根,连滚爬爬地往回跑。
灶膛重新生起火。我小心翼翼地把那点珍贵的柴胡根捣碎,放进瓦罐里熬煮。黑乎乎的药汁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我把药吹凉,端到床边。
大柱抱着昏昏沉沉的二丫,警惕地看着我手里的碗。
药。我简短地说,舀起一勺,递到二丫嘴边。
二丫烧得迷迷糊糊,闻到苦味,闭着嘴不肯喝,小声呜咽着。
二丫,喝了就不难受了。我尽量放柔声音,自己都觉得别扭。
大柱看着我,又看看怀里难受的妹妹,眼神挣扎。最终,他低声哄道:二丫乖,喝了…喝了就好了。他试着接过我手里的勺子,小心地喂给二丫。
二丫皱着眉,还是喝了一小口,苦得直咧嘴,眼泪汪汪的。但大柱耐心地哄着,一点一点地喂。
我守在旁边,不断换着冷布巾敷在二丫滚烫的额头上。小宝缩在大柱身边,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也不敢睡。
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二丫的额头终于不那么烫手了,呼吸也平稳了些,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累得浑身像散了架,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大柱把小宝安顿好,也靠坐在床边。屋里很安静,只有柴火偶尔噼啪一声。
他低着头,看着熟睡的妹妹,很久,才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灶膛里那点快要熄灭的火星。
家里彻底断粮了。
那点冻土豆和野果野菜,支撑不了几天。二丫病刚好,需要点营养。大柱和小宝也饿得面黄肌瘦。
坐吃山空就是等死。
我得想法子弄点钱,或者粮食。
原主宋招娣的记忆里,除了打骂孩子,就是怨天尤人,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宋铁柱在哪儿不知道。只知道他跟着商队跑货,一年半载回不来一次,寄钱也时有时无,指望不上。
村里人更别想。原主人缘差到极点,人人避之不及。
我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愁得嘴里发苦。上辈子虽然是个苦逼社畜,但至少没饿过肚子。
视线落在院子角落那堆我上次砍回来的柴火上。柴倒是不少,可这玩意儿在村里不值钱,家家户户都能砍。
等等……柴
脑子里突然闪过上辈子在短视频里看过的一个土法子——烧炭。
这穷山沟,冬天冷得要命,取暖全靠柴火或者买炭。买炭贵,普通人家舍不得。要是能自己烧点炭出来卖,哪怕便宜点,也是个活路!
想到就干。
我在后院找了个背风的土坡,开始挖坑。没有趁手的工具,就用那把豁口的锄头和一根粗木棍,一点点地刨。
data-fanqie-type=pay_tag>
大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后院门口,看着我吭哧吭哧地挖土,眼神里有疑惑,但没问。
挖了一个半人深的竖坑,又在旁边挖了个斜着通下去的烟道。这活儿累得我腰都快断了。
然后就是砍柴。这回我专挑硬实的木头,青冈木、栎木最好。砍柴、劈柴,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起。
大柱默默地看了两天。第三天,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扛着一捆柴回来时,看见他正拿着那把豁口的柴刀,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劈我昨天砍回来的木头。
他人小力气不够,劈得歪歪扭扭,满头大汗,小脸憋得通红,但很认真。
我放下柴,没说话,拿起另一把更钝的斧头,走到他旁边另一根木头前,抡起斧头劈下去。
哐!哐!
院子里只剩下劈柴的声音。
二丫带着小宝,小心翼翼地把劈好的木柴,搬到我挖好的炭窑旁边堆起来。
烧炭是个技术活。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上辈子那点碎片知识,小心地控制着火候。封窑那天,心里七上八下。
三天后,怀着开盲盒的心情,我一点点扒开窑口。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拨开灰烬,里面躺着一小堆黑乎乎、形状不太规则的东西。
成了!虽然品相不太好,但确实是炭!能烧!
我拿起一根,沉甸甸的,敲起来有清脆的响声。
成了大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回头,看到他带着二丫和小宝,都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黑疙瘩。
嗯。我用力点点头,脸上可能露出了穿过来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三个孩子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下。
第一批炭不多,大概三四十斤。我用破麻袋装着,背到了离村子十几里地的镇子上。
镇口有个小集市。我找了个角落,把麻袋放下,把黑炭摆出来一些。旁边卖菜的大婶狐疑地打量着我。
炭怎么卖一个穿着厚棉袄的老汉蹲下来看。
五文钱一斤。我报了价。镇上炭铺的好炭要七八文,我这品相差,便宜点。
老汉掂量了一下:烧得还行,就是碎渣多,四文吧。
行。我爽快地答应。能卖出去就行。
第一单生意做成,收了十六文钱。捏着那几枚冰冷的铜钱,我手心有点发烫。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问。品相好的整炭卖五文,碎炭便宜处理,三文四文都卖。到天快擦黑,一袋炭卖得七七八八,怀里揣了沉甸甸一百多文钱。
回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路过镇上的杂货铺,我咬咬牙,进去买了一小袋糙米,一小块最便宜的猪板油,还有一小包盐。
踏着暮色回到那个破败的家,三个孩子都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我背着空麻袋回来,大柱明显松了口气。二丫眼尖,看到我手里拎着的小米袋和油纸包,眼睛瞬间瞪圆了。
米小宝惊喜地叫出声。
我把东西放下,掏出剩下的几十文钱,哗啦一声倒在破桌子上。今天卖炭的钱。买了米和油盐,还剩这些。
昏黄的油灯光下,铜钱映着微弱的光。
三个孩子都围在桌边,看着那堆钱,眼睛亮晶晶的,像看到了星星。那是希望的光。
明天,多烧点。我撸起袖子,大柱,明天跟我上山砍柴,要硬木头。二丫,你在家看好弟弟,把柴火码整齐。
嗯!大柱用力点头,声音比平时响亮。
好!二丫脆生生地应道,小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小宝也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子,挺着小胸脯:看家!
烧炭的生意慢慢上了轨道。
我和大柱负责砍柴、劈柴、装窑、烧火、出炭。二丫带着小宝负责整理柴火,把烧好的炭敲掉浮灰,分拣大小装袋。一家人,居然有了点分工合作的架势。
炭烧得越来越好,品相上去了,在镇上也有了点小名气。有些老主顾会直接来村里找我订。
手里渐渐攒下了一点钱。我买了点厚实的粗布,扯了点棉花,求村里手艺还行的赵婶子帮忙,给三个孩子一人做了身勉强能过冬的棉袄。
给他们穿上新棉袄那天,三个孩子都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弄脏了。二丫摸着柔软的棉布面,眼圈红红的。大柱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小宝则高兴地咧着嘴傻笑,在屋里转圈圈。
暖和吗我问。
嗯!小宝用力点头,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小脑袋蹭了蹭。
大柱和二丫也抬起头看我,眼神里那种尖锐的恐惧和恨意,似乎淡了很多,多了点别的,亮晶晶的东西。
日子刚有点盼头,麻烦就找上门了。
村里的闲汉刘癞子,带着他两个同样游手好闲的堂兄弟,堵在了我家院门口。
刘癞子叼着根草棍,吊儿郎当:宋家媳妇,听说你烧炭发财了这烧炭的窑,占的是咱们村的地吧是不是该交点…嗯…地皮钱啊
他搓着手指头,意思很明显。
大柱立刻抄起靠在墙边的锄头,挡在我前面,像只炸毛的小狼崽,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你们想干啥!
二丫吓得赶紧把小宝护在身后。
我拉开大柱,平静地看着刘癞子:刘大哥,这后山坡是村里的荒地,谁家砍柴烧炭都行,没听说要交钱。
嘿!以前是没人烧炭!现在你占了地方发财,坏了规矩!刘癞子旁边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嚷嚷道,要么交钱,一个月…五百文!要么,这窑你别烧了!说着,他抬脚就要往我堆在窑边的木柴上踹。
你敢!大柱猛地就要冲上去。
我一把按住他,眼神冷了下来。这种人,欺软怕硬,讲道理没用。
刘癞子,我往前走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钱,一分没有。这窑,我烧定了。你今天敢动我一根柴火,我就去里正那儿告你强抢民财,再去镇上找巡检司!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这窑我不烧了,带着孩子去镇上讨饭!但你猜,我要是豁出去闹,你们三个,还能不能在村里待下去
刘癞子被我眼里的狠劲唬得一怔。他们这种混混,最怕的就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更怕见官。
你…你少吓唬人!三角眼有点虚了。
是不是吓唬,你试试我又逼近一步,声音不高,但斩钉截铁,滚!
刘癞子脸色变了变,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抄着家伙、眼睛喷火的大柱,还有闻声探头出来看热闹的邻居,啐了一口:晦气!疯婆娘!走着瞧!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我松了口气,后背其实也惊出一层冷汗。大柱还紧紧攥着锄头,小胸膛气得一起一伏。
没事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发现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到我肩膀高了。
他放下锄头,没说话,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默默地走到窑边,把被刘癞子他们踢歪的几根柴火重新码好。
冬去春来。
山上的雪化了,土窑停了。烧炭的钱,加上我偶尔去镇上接点缝补浆洗的零活,勉强撑过了最难的时节。
开春,我租了村里王寡妇家靠河边的两亩薄田。租子不低,但总得种点粮食。
原主宋招娣是城里人,压根不会种地。我上辈子也是个五谷不分的。怎么办硬着头皮上。
扛着锄头下地那天,笨拙地翻着板结的泥土,累得腰酸背痛,效率极低。
大柱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学我的样子挥着锄头。他人小力气不足,但动作居然比我像样。
娘…这样…省力。他指了指自己下锄的角度,小声说。这是第一次,他叫我娘,虽然声音很小,还有点别扭。
我一愣。
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一下子涨红了,低头猛刨地,耳朵根都红透了。
嗯。我应了一声,学着他的样子调整角度,果然轻松不少。
二丫和小宝也没闲着。二丫挎着小篮子,在翻过的地里捡石头草根。小宝跟在后面,像个小尾巴,偶尔捡到一块光滑的小石头,就献宝似的跑过来给我看。
娘!看!石头!他奶声奶气地喊,举得高高的。
嗯,小宝真能干。我摸摸他的头。
小宝就高兴地咯咯笑,跑回去继续帮忙。
日子就在这笨拙的劳作中,一天天过去。秧苗插下去,绿油油的一片,看着让人心里踏实。
这天,我带着二丫在河边洗衣裳。河水还有些凉。
二丫蹲在我旁边,搓洗着小宝的小褂子。她手上的冻疮开春好了不少,但还留着红印子。
娘…她忽然小声叫我。

我…我能不能跟村东头的李婶学绣花她抬起头,大眼睛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李婶绣活可好了,能卖钱!她说…说我手巧,愿意教我…不要钱,就是帮她干点零活就行。
我一愣。看着二丫那双带着渴望的眼睛,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这孩子,知道家里难,想分担。
你想学
嗯!二丫用力点头,学好了,能绣帕子,绣荷包,卖了钱给娘,给哥哥弟弟买肉吃!
我笑了,摸摸她枯黄但开始有光泽的头发:好,想学就去学。不过别耽误帮家里干活,也别太累着自己。李婶人好,你去学,记得勤快点,帮人家多干点活。
嗯!我知道!二丫开心极了,小脸上笑容灿烂。
夏收的时候,累得脱了一层皮。
两亩地的麦子,全靠我和大柱一把镰刀一把镰刀地割。二丫负责捆扎,小宝跟在后面捡掉落的麦穗。日头毒辣,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
割完,还要打场、晾晒、扬场。大柱晒得黝黑,瘦小的身板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气,一声不吭地干着最重的活。
交完租子,剩下的麦子磨成面,装了满满两大袋。看着那粗糙的面粉,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终于不用顿顿啃野菜糊糊了。
新麦磨的面,蒸出来的窝头,带着天然的麦香。我奢侈地用猪油煎了几个荷包蛋,金灿灿的。
晚饭摆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黄澄澄的窝头,金灿灿的煎蛋,还有一小碟咸菜。
三个孩子围着桌子坐好,眼睛都盯着那盘煎蛋,咽口水,但谁也没动筷子。
吃吧。我把煎蛋夹开,分到他们碗里,一人一个。
娘,你吃。大柱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给我。
娘吃过了。我又给他夹回去。
娘骗人!小宝指着我的碗,娘碗里没有!
二丫也把她碗里的煎蛋夹给我:娘干活最累,娘吃。
看着碗里多出来的两个煎蛋,再看看三个孩子固执又关切的眼神,喉咙突然有点堵。
好,一起吃。我把煎蛋又分回去一点,自己留了小半个。
昏黄的暮色里,一家人埋头吃饭。窝头粗糙,但嚼着有股甜味。煎蛋很香。
娘,明天我去河里看看,能不能摸点螺蛳,加点荤腥。大柱闷头吃着饭,忽然说。
娘!李婶夸我帕子绣得好呢!说下次赶集帮我带去卖!二丫兴奋地汇报。
娘!我今天捡了好多柴火!小宝不甘落后,挺着小胸脯。
我听着,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饭。晚风吹过,带着麦秸的香气。
这日子,好像没那么难了。
秋收后,农闲了。
烧炭的生意又开始了。有了去年的经验,炭烧得又快又好。
手里攒的钱也多了些。我把破房子的窗户换了新的厚实窗户纸,屋顶漏雨的地方请人补了补。还给家里添了一口半新的铁锅。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整理刚出窑的炭。大柱在劈柴,二丫坐在小板凳上绣花,小宝在旁边玩我用麦秸给他编的小蚱蜢。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背着行囊,皮肤黝黑粗糙,胡子拉碴,眼神疲惫又带着点复杂,直直地看着院子里。
是宋铁柱。这具身体名义上的丈夫,三个孩子的亲爹。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劈柴声停了。大柱握着斧头,站直了身体,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那个男人,眼神复杂,有陌生,有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二丫手里的针线掉了,她慌忙捡起来,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宝则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宋铁柱的目光扫过明显修缮过的屋子,扫过院子里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和黑亮的木炭,扫过穿着干净厚实棉袄的三个孩子,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穿着粗布衣服,袖口挽着,脸上手上沾着炭灰,正弯腰搬着一筐炭。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陌生和惊疑。
气氛有点僵。
我放下炭筐,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铁柱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
爹小宝突然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歪着小脑袋,努力回忆着几乎模糊的印象。
这一声爹,像根针,戳破了某种紧绷的东西。
宋铁柱的目光猛地转向小宝,那眼神里的疲惫和复杂瞬间被一种汹涌的情绪取代。他大步走进院子,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宝。
小宝…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抱着儿子的手臂有些抖。他抬头去看大柱和二丫,大柱…二丫…
大柱依旧抿着嘴,没应声,但握着斧头的手松了些。二丫小声地、带着点试探地叫了一声:…爹
宋铁柱眼圈有点红,重重地嗯了一声。他抱着小宝,走到大柱和二丫面前,想伸手摸摸他们的头,又有些局促地停住。
他再次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愧疚,有疑惑,有探寻。…招娣他迟疑地叫出这个名字。
回来了我点点头,算是回应。指了指灶屋,锅里温着饭,自己去盛吧。
说完,我继续弯腰搬我的炭筐。该干的活还得干。
宋铁柱抱着小宝,看着我又开始忙碌的背影,看着大柱重新抡起斧头劈柴,看着二丫捡起针线继续绣花,一家人似乎又回到了他进门前的节奏,只是多了他一个外人般的存在。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抱着小宝走进了灶屋。
宋铁柱的归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荡起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带回来一些钱和几块粗布。看着家里明显好转的光景,他眼神里的惊疑更重了。他试图跟大柱说话,大柱要么闷头干活,要么简短地答一句嗯、知道了。跟二丫,二丫倒是会回答,但总带着点拘谨和生疏。小宝倒是很快跟这个爹熟络起来,但更多是好奇。
他默默地帮我干活,砍柴、挑水、修补农具。他力气大,干活是把好手。但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紊地在运转,他像个插不上手的局外人。
晚上,他睡在堂屋临时搭的木板床上。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和沉默。
这天吃晚饭,桌上难得地有了一小碗炒鸡蛋。小宝高兴地拍手。
宋铁柱夹起一大块鸡蛋,习惯性地想放到我碗里。动作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娘吃!小宝眼疾手快,把自己碗里分到的鸡蛋夹给我。
娘,吃我的!二丫也赶紧夹过来一块。
大柱没说话,直接把自己碗里那块最大的煎蛋拨到了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堆起来的鸡蛋,又看看三个孩子亮晶晶、带着点小得意的眼睛。
宋铁柱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极了,有失落,有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默默地收回筷子,把那块鸡蛋放进了自己碗里,低头扒饭。
我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鸡蛋分回给他们三个一些:都吃。锅里还有呢。
娘,你吃!小宝不依,又夹回来。
娘,你多吃点,累。二丫坚持。
大柱则干脆端起碗,扒拉了一大口饭,表示自己碗里还有。
我看着碗里又被夹回来的鸡蛋,再看看三个孩子固执的脸,心里那点暖意,像灶膛里的火苗,越烧越旺。
我夹起一块,吃了。然后,夹起另一块,很自然地放进了旁边宋铁柱的碗里。
宋铁柱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我,又看看碗里那块金黄的鸡蛋。
吃吧,都干活了。我说完,继续低头吃饭。
宋铁柱看着那块鸡蛋,又看看埋头吃饭、但嘴角似乎微微翘起一点点的三个孩子,再看看旁边平静吃饭的我,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拿起筷子,把那块鸡蛋慢慢送进嘴里,用力地嚼着,仿佛嚼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但那股无形的、疏离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日子还是照常过。
烧炭,种地,二丫的绣活越来越好,偶尔能卖几个铜板补贴家用。大柱像抽条的柳树,长得飞快,力气越来越大,已经能顶半个劳力。小宝也到了满地疯跑的年纪,成了大柱的小跟班。
宋铁柱留在了家里。他似乎放弃了再跑商队的念头,开始真正融入这个家。他包揽了大部分重活,跟大柱一起上山砍柴,下地侍弄庄稼,话不多,但行动上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弥补。
他和孩子们的关系,在笨拙地修复。大柱虽然还是话少,但会主动跟他商量地里的事。二丫会给他缝补磨破的衣裳。小宝更是成了他的小尾巴。
对我,他始终带着一种谨慎的观察和深深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开一年多,那个刻薄恶毒、让他无比头疼的继妻,会变成眼前这个沉默、坚韧、把三个孩子护在羽翼下、甚至赢得了孩子们全然依赖和偏爱的女人。
他试探着问过大柱和二丫。孩子们只是说:娘…现在很好。再问,就摇头不说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探究越来越深。
入冬前,我决定把烧炭的生意扩大一点。单靠我和大柱,效率太低。我想请两个人帮忙。
请谁呢我想到了王寡妇和村西头老实巴交、家里也穷得叮当响的赵老憨。他们口碑不错,人也勤快。
宋铁柱知道后,沉默了一下,说:我去跟他们谈吧。
他去了。谈得不错,王寡妇和赵老憨都感激地答应了,工钱也公道。
烧炭的规模大了,需要的木柴也成倍增加。光靠附近的山林不行了。
宋铁柱说:我去邻村看看,那边山深,好木头多。我跟他们村的里正认识,打声招呼,应该能行。
他赶着借来的驴车去了,带回来几车好木头,还谈妥了长期砍伐的约定。
家里的事,他不再是个旁观者,开始真正担起责任,用他的方式。
炭窑的火烧得更旺了。出窑的日子,黑亮的炭块堆成小山。宋铁柱和大柱一起装袋,扛上驴车。
明天我去镇上送炭。宋铁柱抹了把汗说。
我也去!大柱立刻说。
宋铁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行。
第二天,父子俩天不亮就出发了。回来时,带回了钱,还带回了镇上点心铺子最便宜的几块芝麻糖。
小宝欢呼着扑上去。
宋铁柱把油纸包递给二丫:给你娘和你弟分分。
二丫接过,打开,先拿了一块最大的给我:娘,吃糖!
小宝也抓了一块,踮着脚往我嘴里塞:娘吃!甜!
我拗不过,咬了一小口。粗糙的芝麻糖,甜得有些齁嗓子。
宋铁柱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二丫和小宝围着我献宝,看着大柱虽然没凑过来,但眼神一直往这边瞟,嘴角似乎也有点想往上翘。他眼里那份长久以来的困惑,似乎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释然和…淡淡的暖意。
他拿起剩下的一块糖,掰开,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递给了旁边的大柱。
大柱愣了一下,看着递到面前的半块糖,又看看他爹。
尝尝,甜。宋铁柱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大柱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放进嘴里。甜味在嘴里化开,他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冬日的阳光照进小院,没那么暖和,但很亮堂。
除夕夜。
破败的小屋早就变了样。窗户贴着二丫剪的红窗花,虽然简单,但喜气。桌上难得地丰盛:炖了一只鸡,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盘炒鸡蛋,还有白面蒸的大馒头。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比平时亮堂许多。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宋铁柱坐在主位,我坐在他旁边。大柱、二丫、小宝挨着坐下。
爹,娘,吃菜!小宝最积极,指着红烧肉。
爹,娘,吃鸡腿!二丫把两个鸡腿分别夹到我和宋铁柱碗里。
大柱没说话,默默地把一大块鸡胸肉夹到我碗里,又夹了一块给宋铁柱。
宋铁柱看着碗里的鸡腿和肉,又看看孩子们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拿起筷子,声音有点哑:好,吃,都吃。
他夹起鸡腿,咬了一大口,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吃得很快,仿佛要把什么情绪咽下去。
我也拿起筷子。粗糙的食物,却是我两辈子吃过最丰盛的年夜饭。
屋外寒风呼啸,屋里却暖意融融。
吃完饭,二丫拿出她偷偷绣好的东西。
爹,娘,新年好!她把两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红色布包递给我们。
是荷包。虽然针脚还有些稚嫩,但绣着简单的福字和花草,很用心。
压岁钱我有些惊讶,接过那个小小的红布包,捏了捏,里面硬硬的,像是几枚铜钱。这傻孩子,肯定是把她绣帕子攒的私房钱塞进去了。
宋铁柱也接过来,捏着那个小荷包,看着二丫,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二丫,好孩子。
娘!我的!小宝也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给我。是用麦秸编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鸟,翅膀都编得不一样大。
小宝真棒!我接过来,小心地收好。
大柱看着弟弟妹妹都送了东西,有点局促。他闷头跑回里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子。簪头很简陋,就是稍微削圆了一点。
给…娘的。他声音很低,脸有点红,我…我自己削的。
我接过那根还带着木头清香的簪子。很粗糙,甚至有点扎手,但看得出费了心思。
大柱手真巧。我小心地把簪子插在发髻上,有点歪。
大柱抬头看了一眼,嘴角飞快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头。
宋铁柱看着我们,目光扫过二丫的荷包,小宝的麦秸鸟,我发髻上那根歪歪的木簪,最后落在三个孩子身上。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行囊边,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不大的布包。
走回来,打开。里面是几块镇上银楼里打的、样式最简单的银裸子。
他拿起一块最大的,放到我面前的桌上。又拿起三块小的,分别放到大柱、二丫、小宝面前。
压岁钱。他说,拿着,买点…自己想买的。
三个孩子看着桌上亮闪闪的小银块,都愣住了。这可比铜钱贵重多了。
谢谢爹!二丫最先反应过来,高兴地道谢。
谢谢爹!小宝也奶声奶气地喊,拿起那块小银裸子,新奇地看来看去。
大柱看着自己面前那块银子,又看看他爹,沉默了几秒,低声说:…谢谢爹。
宋铁柱嗯了一声,重新坐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劣质的烧酒。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那常年紧锁的眉头,似乎第一次真正地舒展开。
我拿起桌上那块属于我的银裸子。小小的,沉甸甸的。我把它放进了二丫绣的那个小红荷包里,收进怀里。
守岁的时辰到了。村里远远近近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
爹!娘!快看!放炮仗了!小宝兴奋地指着窗外隐约闪过的光。
我们走到门口。没有开门,就隔着厚实的窗户纸,听着外面远远的噼啪声。
小宝和二丫挤在宋铁柱身边,叽叽喳喳。大柱站在我旁边。
屋里油灯的光暖暖地透出来。
寒风还在吹,但似乎没那么冷了。
开春,宋铁柱和大柱在屋后选了个更好的位置,挖了个更大更深的炭窑。王寡妇和赵老憨也来帮忙,烧炭的生意越发红火。
二丫的绣活已经能卖上不错的价钱,成了镇上绣坊的常客。
地里的庄稼,在宋铁柱的精心侍弄下,长势喜人。
日子像村头那条解冻的小河,哗啦啦地向前流着,越来越有奔头。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边染得金红。
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捶着有些酸痛的腰。刚和宋铁柱一起把新出的炭装好袋。
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是二丫在做饭。小宝在院子里追着几只小鸡崽跑,咯咯地笑。
大柱扛着一捆柴从外面回来,额头上全是汗。他把柴放下,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慢点喝,别激着。我说了一句。
大柱放下水瓢,抹了把嘴,没说话。他走到我身后,忽然伸出手,握成拳头,在我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
动作有点笨拙,但力道正好。
我一愣。
他捶了几下,又换了个位置,继续捶。还是不看我,侧着脸,耳朵有点红。
捶完了肩膀,他犹豫了一下,又蹲下身,握起拳头,在我小腿肚上轻轻捶起来。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低垂的脑袋和认真捶打的手上。
厨房门口,二丫探出头,看到这一幕,捂着嘴偷偷笑。宋铁柱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正好走进院子,看到大柱蹲着给我捶腿,脚步顿住了。
小宝也跑过来,好奇地看着哥哥:哥,你干嘛呢
大柱头也不抬,闷声道:娘累了。
小宝眨巴眨巴眼睛,立刻跑到我另一边,伸出小拳头,学着大柱的样子,在我另一条腿上胡乱地捶起来,奶声奶气地说:娘!小宝也捶!不累!
二丫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盆沿搭着一条干净的布巾。娘,泡泡脚解乏。
她把盆放在我脚边,又转身去拿小板凳。
宋铁柱把锄头靠在墙边,走过来,没说话,只是弯下腰,试了试盆里的水温。然后,他默默地蹲下身,拿起二丫放在旁边的布巾。
我看着他,看着给我捶腿的大柱和小宝,看着给我端洗脚水的二丫。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笼罩着这个小院。
腿上的力道轻重不一,小的那只像是在挠痒痒。
洗脚水有点烫,但热气直往心里钻。
我靠在旧板凳冰凉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风轻轻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