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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冬夜,朔风如刀,刮过千仭绝壁,发出呜呜咽咽的厉啸,仿佛上古神祇在幽暗深渊中不甘的叹息。雪,不是早已飘落,而是被狂风卷成一片混沌的白雾,狂暴地抽打着玉柱峰腰这方小小石坪上孤零零的院落。丹房内,灯焰如豆,在穿隙而入的凛冽寒气中惊惶摇曳,将我的身影,连同对面闭目垂帘、须发皆白的师父守玄真人的身影,一同扭曲、放大,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两个在亘古洪荒中挣扎的幽魂。
腊月,子时。正是阴极阳生、一阳来复的微妙时刻。师父曾言,此乃天地间生机萌动、最利采炼先天元炁的关口。
我盘坐蒲五心团,朝天,竭力收束心神。意念沉入脐下三寸那片幽深的虚空——气海丹田。按照师父传授的凝神寂照法门,心神如烛火,小心翼翼地观照着那片虚无。渐渐地,一种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开始在意念的聚焦下缓缓汇聚、萌动。这便是人身一点至精至纯的元阳祖炁,炼丹的根本大药——精。
炼精化气,贵在真意绵绵,勿忘勿助……师父低沉的声音,如同古寺铜钟的余韵,穿透呼啸的风雪,稳稳地送入我耳中,带着一种抚平万籁的宁静力量。
我依言而行,意念如春蚕吐丝,轻柔而持续地缠绕、包裹住那团渐趋温热的精意。心神之火,无形无质,却在内景中熊熊燃起,煅烧着这生命的本源物质。时间在绝对的专注里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那团温热的精意,仿佛在真火熔炼下发生了质变,骤然变得活泼、灵动、充满向上蒸腾的沛然之力!一股暖流,如同破土而出的地脉温泉,自下丹田汩汩而生,带着勃勃生机,沿着脊柱正中的督脉,开始向上奔涌!这便是气,由精所化,生命能量的初阶形态。
然而,就在这股初生的气流,带着昂扬之势,试图冲过背后督脉上那宛如天堑的第一道雄关——尾闾穴时,异变陡生!
一股尖锐至极、如同烧红钢针猛然刺入骨髓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下丹田深处炸开!那刚刚凝聚成形、活泼向上的气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溃散、崩塌痛如同!剧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疯狂噬咬蔓延,全身的筋骨皮肉都仿佛被这股失控的能量撕裂、扭曲!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棉麻中衣,冰寒刺骨。我身体猛地一颤,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噗——
红的淤一口暗血喷溅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面上,迅速凝结成一片刺目的暗冰,在摇曳的灯焰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明心!丹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刺骨的雪沫。两道身影如电闪入。冲在前面的男子身形挺拔如崖壁孤松,正是大师兄云松,他脸上惯有的温和从容被惊急取代,一步抢到我跟前,宽厚温暖的手掌已闪电般抵住我剧烈起伏的后心命门穴。一股醇和浑厚、如同山间暖泉般的真气,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源源不断渡入我体内,强行压制住那几乎我撕裂要将的紊乱气机。
紧跟其后的是师姐素月。她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面容清丽如月下幽兰,此刻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也满是忧虑。她动作迅捷无声,已取来洁净布巾,轻柔却有力地为我擦拭唇边残留的血迹,指尖微凉,带着雪夜的寒意和淡淡的草药清香。她没有说话,只是迅速从腰间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鹿皮囊中捻出几片微带紫色的干枯叶片,毫不犹豫地塞入我口中。叶片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在舌根炸开,随即化为一股清凉甘泉般的药力,顺着咽喉直下,与云松师兄渡入的真气内外呼应,迅速抚平着我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心念浮躁,强求速成,以致炉鼎震动,真火失控。师父守玄真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他依旧盘坐蒲团,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我苍白汗湿的脸上,炼精化气,乃筑基固本之始,心若不宁,意若不专,精元便如沙上筑塔,如何能凝气化光此一关隘,非力可破,唯静可渡。
师父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灯火和弥漫的苦涩药味,仿佛落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同样酷寒的雪夜。那时的我,不过是蜷缩在终南山脚破庙残垣下的一个弃儿,意识模糊,冻僵的小小躯体上覆满积雪,与死亡仅隔一线。是师父云游归来,在漫天风雪中听到了那微弱如游丝般的生命气息,将我如同捡拾一段枯枝般带回这玉柱峰上的小院。从此,这方隔绝尘嚣的天地,成了我的家;师父那如终南古雪般清冷又温厚的道成了我法,生命的根脉。同我一起在师父膝下成长的,便是此刻护在我身侧的师兄云松与师姐素月。云松师兄性情温润豁达,宛如山间云气,不滞于物;素月师姐则心思细腻,性情沉静,如同深谷幽兰。十几年寒来暑往,晨钟暮鼓,采药、劈柴、诵经、站桩、打坐、搬运周天……日子在清贫与专注中流淌,我们三人如同环绕着师父的三株小树,在终南山的云霭与风雪中,一同汲取向那玄奥莫测的内丹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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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春天总是迟来,却又格外迅猛。当玉柱峰顶最后一片残雪在某个暖阳下悄然消融,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沉寂的山谷便轰然苏醒。蛰伏的生命力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迫不及待地喷薄而出。嶙峋的崖壁缝隙间,顽强地探出嫩绿的枝芽;背阴的山涧旁,一丛丛顶着紫色小铃铛的报春草,在湿润的苔藓上铺开星星点点的色彩;向阳的坡地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更是泼辣地绽放,黄的、白的、粉的,织就一片绚烂的锦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潮润气息、朽木新芽的清新气味,以及无数草木花朵混合而成的、浓烈而复杂的芬芳。
明心,看准了!根须要全,尤其是那些细如发丝的白色须根,那是药力精华所在!素月师姐清越的声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她半跪在一处湿润的岩凹旁,手中那柄小巧锋锐的玉片药锄,在她灵巧的指尖下如同有了生命,精准而轻柔地拨开腐殖土,小心翼翼地掘取着一株叶片呈三叉戟状、边缘泛着奇异蓝光的草药。她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每一次下锄好处,都恰到既保证药草根系的完整,又不伤及旁边伴生的其他灵株。阳光透过稀疏的林叶,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她眉目如画,神情肃穆如朝圣。
我依言蹲在她旁边,努力模仿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对付着一株叶片肥厚、茎秆上布满细密绒毛的草药。这是师父丹方中记载的地脉紫芝,虽非顶级灵药,却因其蕴含温和的土行精气,是调和鼎炉、固本培元的常用之物。我屏住呼吸,用指甲轻轻刮开泥土,生怕碰断了那些比丝还要蛛纤细的根须。鼻尖萦绕着泥土、青草和师姐身上那股常年浸染的淡淡药香混合的气息。
哈哈,明心师弟,你这样子,倒像是在绣花!一声爽朗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我抬头,只见云松师兄如同一只矫健的山鹰,正从一块数丈高的光滑陡峭青石上轻盈跃下。他肩上扛着一捆新劈好的、还带着松脂清香的木柴,额上微微见汗,脸上却洋溢着山野般开阔的笑意。他几步走到近前,目光扫过素月师姐手中那株品相完美的蓝星草,又看了看那株我手中根须略显凌乱的地脉紫芝,打趣道:师姐采药如庖丁解牛,师弟你嘛……还需多练练这‘心细如发’的功夫!炼丹之道,一丝一毫的差池,都可能谬以千里。他放下柴捆,随手从腰间解下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黄皮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清冽的山泉水。
素月师姐头也不抬,指尖依旧稳定地清理着蓝星草根部的泥土,淡淡接口:云松你也莫笑明心。你劈柴倒是利落,可昨日搬运周天时,那‘进阳火’的火候,心猿意马,燥气升腾,真火差点燎了你的眉毛,忘了么她语气平静,却一语中的。
云松师兄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干笑两声:师姐教训得是……昨日……昨日确是心念有些浮动,想着山下集市……他话未说完,便自知失言,连忙止住,讪讪地又喝了一口水。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如同飞鸟掠过湖面留下的浅痕,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我隐约知道,那山下集市,似乎牵系着一段师兄极少提及的尘缘往事。
素月师姐没有追问,只是将那株处理妥当的蓝星草小心放入身旁的竹编药篓,动作轻柔如同安放初生的婴儿。她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土,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山峰,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的沉静:师父常说,这终南山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皆是道。采药,非仅为药,更是采天地之灵气,炼己身之纯和。心若不在此处,便是仙草在手,亦如朽木。她转头看向我和云松师兄,眼神清澈而深邃,炼精化气是筑基,搬运河车是通途,而服食药饵,则是调和鼎炉、滋养炉火。这三者,如同鼎之三足,缺一不可。无论哪一步,心念不纯,便是自毁根基。
她的话语如同山涧清泉,淙淙流入心田。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株地脉紫芝,那些被我笨拙动作断的扯纤细根须,此刻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专注二字的分量。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山谷中生机勃发,鸟鸣婉转,但我心中,师姐那句心若不在此处,便是仙草在手,亦如朽木却如晨钟暮鼓,久久回荡。修行路上,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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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蝉鸣聒噪,下一刻,厚重的铅云便如同泼墨般从群山峰顶汹涌滚落,瞬间吞噬了整片天空。狂风骤然拔地而起,卷起山谷中的沙石枯枝,抽打得古松枝叶疯狂摇曳,发出凄厉的呜咽。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挟着万钧之势,狠狠砸落下来,噼啪作响,顷刻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将玉柱峰腰的小院彻底笼罩。
丹房内,烛火在门窗缝隙透入的湿冷气流中剧烈跳动,光影狂乱地舞动在石壁上。我盘坐中央,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额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大颗大颗的汗珠混着油光,不断从皮肤下渗出、滚落,浸透了单薄的道袍。丹田之内,景象更是骇人!
经过春夏不懈的采药、服食、炼化,以及无数次炼精化气的锤炼,我体内由元精所化的气已不再是最初那涓涓细流,而是汇聚成了一条奔腾汹涌、炽热如熔岩的浩荡江河!此刻,这条气之洪流,正遵循着《黄庭经》中秘传的河车搬运之法,沿着人体脊柱这条沟通天地的黄河逆流而上,试图冲破那一道道禁锢着生命潜能的坚固关隘!
意守夹脊,心火下照,引坎水逆冲!师父守玄真人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声雷鸣,沉稳得如同定海神针,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印入我混乱焦灼的心神。
夹脊关!背后督脉上的第二道天堑!那奔腾的灼热真气洪流,此刻正狂暴地冲击着此处。每一次冲击,都仿佛有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脊椎骨上,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气血翻腾,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随时可能被那无边的痛苦和灼热撕裂、吞噬。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我紧咬的牙关中迸出,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身下的蒲团被汗水浸透,几乎坐立不稳。
明心!凝神!左侧传来素月师姐急促的喝声,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一只冰凉而稳定的手掌瞬间贴在我后心至阳穴上。师姐那精纯、柔韧、如同月下寒潭般清冽的真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迅速渡入我体内,试图引导、安抚我体内那狂暴失控的能量洪流。她的真气虽不炽热,却异常坚韧,如同无形的丝网,努力束缚着那匹即将脱缰的野马。
然而,就在师姐的真气刚刚触及我那股狂暴的气河的刹那——
噗——!
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异响从我右侧传来!是云紧接着,松师兄压抑到极点、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痛苦闷哼!
我心神剧震,强忍着几乎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睁开眼侧头望去。
只见云松师兄脸色煞白如金纸,嘴角正不断溢出刺目的鲜红!他盘坐的身形剧烈地摇晃着,一手死死捂住胸口膻中穴的位置,指缝间鲜血淋漓,另一只手则撑在地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虬结。他周身的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囊,狂乱地逸萎散、靡下去!那双总是带着豁达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痛苦、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他死死盯着丹房紧闭的木门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望向山下某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名字,带着血沫,从他染血的唇齿间艰难地、模糊地挤出:…阿……芸……
云松!素月师姐失声惊呼,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渡入我体内的清冷真气也因心神剧震而骤然一乱!
莫乱!师父守玄真人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一股浩瀚、磅礴、如同终南山脉般厚重沉凝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丹房强行压制,住一切混乱。师父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出现在云松师兄身后,枯瘦的手掌带着玄奥的轨迹,闪电般连点师兄背后督脉数处大穴。每一指点下,都带着肉眼可见的微弱毫光,如同星辰坠落,精准地封镇住师兄体内狂泻崩溃的真气与生机。师父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情志大动,火焚心金!散功之兆!素月,护住明心关窍!云松,意守祖窍,抱元守一!散则死,聚则生!一切外缘,皆是虚妄!丹心不灭,真性长存!凝——!
师父的声音如同定魂的咒语,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强大的精神力量。素月师姐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瞬间从惊骇中清醒,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如冰。她强行收敛心神,双手齐出,一手稳稳抵住我后心,另一手则按在我头顶百会穴,精纯的真气再次源源注入,全力护持我的心脉与泥丸宫,隔绝外界一切干扰。
我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师兄惨烈的模样。师父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脑海中轰鸣:一切外缘,皆是虚妄!丹心不灭,真性长存!那奔腾冲击夹脊关的灼热洪流,那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剧痛,师兄嘴角刺目的鲜血……所有的景象、声音、痛苦,如同潮水般被强行剥离、推开。意念之中,只剩下一点纯粹的光,一点源于生命最深处、不屈不挠的意志之光!它照亮了那片狂暴的气海,照亮了那条艰难的通天之路!
凝——!我心中无声嘶吼,将所有的心念、意志、乃至生命本源的力量,都死死地钉在那股狂暴的真气洪流之上,不再试图强行驾驭,而是与之共存,感受它每一丝奔涌的轨迹,如同感受自己血脉的搏动!
就在这心神彻底沉凝、物我两忘的刹那——
轰隆——!
一道炽亮的闪电撕裂了丹房外厚重的雨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每一张凝重、痛苦、却又无比坚毅的脸庞。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体内那股狂暴冲击夹脊关的灼热洪流,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淬炼、升华!那令人窒息的阻塞感、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被阳光驱散的坚冰,骤然消失!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凉甘冽却又沛然莫御的洪流,如同天河倒灌,势不可挡地冲过了夹脊关隘,沿着督脉扶摇直上,直贯头顶泥丸宫!
过……过去了!素月师姐抵在我百会穴的手掌猛地一震,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明澈、仿佛灵魂被彻底洗涤升华的奇异感觉,瞬间席卷全身!所有的痛苦、疲惫、焦灼,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体内奔流的不再是灼热的气,而是一种近乎液态、闪烁着细微毫光的能量流!它自头顶泥丸宫倒灌而下,沿着胸前任脉,如同九天银河垂落,带着滋养万物的温润气息,浩浩荡荡,归于丹田气海!
气海之内,那原本如同熔岩湖般翻滚不息、灼热难当的能量,股清凉在这甘冽的玉液灌注下,竟开始奇异地旋转、凝聚!一个微小、却无比坚实、散发出柔和温润光芒的核心雏形,在气海的中心,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颗星辰,悄然诞生!
河车搬运,督升任降,坎离交媾!玉液还丹!
丹胎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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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秋,是色彩最为浓烈饱满的季节。层林尽染,万山红遍。深红、金黄、赭石、墨绿……各种颜色在起伏的山峦间泼洒、晕染、交织,构成一幅宏大而热烈的天然画卷。天空是那种洗练过般的、高远澄澈的蓝,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几缕薄如轻纱的白云悠悠飘荡。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暖意,却又被高空的清寒中和,落在身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干燥。空气中弥漫着松脂、成熟野果、干燥落叶以及泥土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厚重而醉人。
我盘坐在小院中那株虬枝盘曲、如伞盖般的千年古松下。身下的青石被秋阳晒得微温,透过单薄的道袍传来舒适的暖意。双目微阖,心神沉入脐下那片已气象万千的丹田气海。
经过盛夏那场惊心动魄的河车搬运,冲开夹脊、玉枕诸关,引玉液还归丹田后,气海之中,那枚由无尽气之精华凝聚而成的丹胎,便成了我意念日夜观照、温养的绝对核心。它如同一个微型的、拥有与生命意志的宇宙胚胎,静静地悬浮在气海中央那片混沌氤氲的炁之海洋中。
此刻,在秋日高爽纯净的天地能量滋养下,在心神真火持续不断的文火温养下,这枚丹胎正发生着玄妙而缓慢的变化。它不再是初成时那略显虚幻的光点,其形体变得更加凝实、圆融,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玉质光泽。仿佛最上乘的羊脂白玉中,包裹着一轮即将破晓的旭日。丝丝缕缕精纯至极、凝练如汞的液态如同受到能量,核心的绝对吸引,自发地、源源不断地从气海四周的炁之海洋中分离出来,环绕着丹胎缓缓旋转、流淌,最终被其吸纳、融入每一次微。不可查的吸纳,都让丹胎的光泽更加内敛一分,体积却仿佛更加凝缩一丝。
丹胎已成,需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自身元神为工,行九转七返之功,采大药以育金丹。师父守玄真人的声音在我对面响起,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流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印入我的心神深处,指引着方向。
何为‘大药’我心神传念,意识依旧牢牢锁定着气海中那缓缓旋转、吸纳能量的丹胎。
大药者,非外求之草石,乃身内五行攒簇、坎离交媾所生之先天一炁也。师父的声音带着玄奥的韵律,此炁氤氲于天地未判之先,萌动于身心寂照之际。需待‘阳光三现’,玄关洞开,方是火候至纯,采药归炉之时。
阳光三现我心中默念,这玄之又玄的术语,正是丹经中记载的金丹将成前最关键的征兆。
一现眉间白光,恍若掣电;二现脐,如下金光日初升;三现周身毫光,似月华盈体。三现齐至,则玄关自开,大药自生,如潮信之有时,不差毫厘。师父的讲解如同拨开迷雾的明灯。
我依言而行,心神更加沉静,意念如丝如缕,绵绵密密地缠绕着那枚玉质丹胎,以极柔、极缓、极细的文火持续温养,如同呵护着最脆弱的胚胎。同时,口鼻呼吸渐趋若有若无,意念与天地间那无处不在的、精纯的秋日清阳之气隐隐交感。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吸气,都仿佛将这高天流云、金风玉露所蕴含的天地精华,无形地采摄入体,融入气海,滋养丹胎。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秋渐深意,山色由浓烈转为苍凉。古松的针叶开始零星飘落,在院中青石上铺上一层薄薄的金毯。就在一个寒露初凝、万籁俱寂的子夜。
我照例盘坐古松下,神游气海。忽然,毫无征兆地,眉心上丹田泥丸宫的位置,仿佛被一道无声无息的、极细极锐的闪电骤然劈开!一片纯粹、耀眼、不带任何杂质的炽烈白光,瞬间充斥了我的整个内视世界!这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惊鸿一瞥,却已深深烙印在心神深处。
阳光一现!我心中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传遍全身。几乎在眉间白光消失的刹那,脐下气海深处,那枚温养已久的玉质丹胎,猛地爆发出万丈金光!那光芒煌煌赫赫,带着君临天下般的威严与无与伦比的纯阳生机,如同深埋地核的太阳终于挣脱束缚,喷薄而出!金光穿透我的躯体,将我身下的青石、周围的落叶、甚至头顶的古松虬枝,都映照得一片通明!丹田之内,温暖如春,那金光仿佛拥有实质的生命力,温暖、膨胀,充满了整个下丹田!
阳光二现!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意识。丹胎在金光中剧烈震颤,形态开始发生根本性的蜕变!它急速地旋转、向内坍缩,边缘变得模糊,核心却亮得无法逼视!一股沛然莫御、精纯到极点的能量洪流,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在丹胎深处被点燃、引爆!
就在这金丹将凝未凝、大药将生未生、意识被那无边的纯阳金光与即将成型的巨大喜悦冲击得几乎涣散的临界点——
异变陡生!
眼前的终南山小院、古松、青石……所有熟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瞬间扭曲、破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寒!
场景骤然切换,回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雪夜!依旧是那座破败倾颓的山神庙,寒风裹着鹅毛大雪从残破的屋顶和墙壁的破洞中疯狂灌入。角落里,一对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女紧紧相拥着,气息微弱。那是我的父母!他们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痛苦,嘴唇青紫,身体正在迅速变得僵硬、冰冷!一个绝望的声音在我幼小的灵魂深处尖啸:爹!娘!别丢下我!
那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中、刻骨铭心的无助、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怨恨,如同冰封了十五年的毒蛇,瞬间破冰而出,狠狠噬咬着我的心神!
爹!娘!现实中的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身体剧烈颤抖,丹田内那璀璨的金光瞬间黯淡、紊乱!
幻境再次扭曲!
黑暗褪去,刺目的血红瞬间充斥视野!不再是山神庙,而是小院!但此刻的小院,如同修罗屠场!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熟悉的身影——是素月师姐!她心着一柄断口插剑,鲜血染红了青石!师父守玄真人白发凌乱,道袍破碎,嘴角溢血,被数道黑影死死缠住!而最前方,云松师兄正背对着我,他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挡在丹房门前,但一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淬毒长剑,已从他背后狠狠刺入,透胸而出!剑尖滴落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紫黑色!师兄艰难地转过头,脸上沾满血污,眼神却依旧带着守护的决绝,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染红了衣襟!
师兄——!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那柄透胸而出的毒剑,仿佛也同时刺穿了我的灵魂!所有的守护、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希望眼前这惨,都在烈的一幕下轰然崩塌!一股毁灭一切的暴戾、绝望和疯狂的杀意,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丹田内,那即将凝聚成型的金丹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表面竟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恐怖裂痕!狂暴的能量失去控制,在体内横冲直撞,经脉寸寸欲裂!
假的!都是假的!魔从心起,丹由志凝!斩魔即斩我执!此时不悟,金丹碎,道基崩,万劫不复——!师父守玄真人那如同九天惊雷、又似醍醐灌顶般的宏大怒吼,如同定海神针,穿透重重血色幻境,带着粉碎一切虚妄的力量,狠狠轰入我濒临崩溃的心神最深处!
斩魔即斩我执!
魔从心起,丹由志凝!
这十六个字,如同开天辟地的神斧,带着无上威严与终极的智慧,瞬间劈开了笼罩心神的无尽黑暗、恐惧、怨恨与绝望!所有的幻象,父母冻毙的惨状、师兄师姐惨死的景象、师父重伤的身影……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消融、瓦解、烟消云散!
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空明、澄澈、坚定!
那因恐惧怨恨而黯淡的金丹光芒,骤然重新亮起!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凝练、更加炽烈!所有的杂念、所有的我执、所有的恐惧与软弱,都在那无上智慧之光的照耀如同尘埃下,般被彻底涤荡干净!心中唯存一念——丹成!
凝——!
一声源自生命本源、震动灵魂的长啸,从我胸腔中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丹田气海之内,那布满裂痕、即将崩溃的丹胎核心,在那纯粹到极致的意志催动下,猛地向内坍缩!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能量、所有的生机与道韵,都被压缩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极致奇点!
轰——!!!
无声的宇宙大爆炸在体内发生!一点纯粹到无法形容、蕴含着无限生机与造化的金色光点,如同开天辟地后的第一缕光,自那坍缩到极致的奇点中诞生!它只有米粒大小,却散发着永恒不朽、至尊至贵的气息!它缓缓旋转着,通体浑圆无暇,金光内蕴,如同最纯净的太阳真精所铸!九道玄奥莫测、仿佛蕴藏着天地至理的先天道纹,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自发地浮现在它完美的表面,微微流转,散发着亘古苍茫的道韵!
金丹!成!
就在这枚米粒大小的不朽金丹于丹田气海之中缓缓旋转、稳固成型的刹那——
咔嚓——!!!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整个终南山脉都劈成两半的恐怖炸雷,毫无征兆地在九天之上轰然爆响!那雷声之近、之烈,仿佛就在头顶百丈处炸开!震得整座玉柱峰都在簌簌颤抖!院中千年古松的枝叶疯狂摇曳,无数松针被震落如雨!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雷声滚滚,连绵不绝,如同万千天鼓在九霄云外被狂暴地擂响!原本澄澈高远的秋日晴空,在瞬息之间被无穷无尽、厚重如铅、翻滚如墨的劫云彻底吞噬!天光瞬间消失,整个玉柱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唯有那一道道撕裂天幕、蜿蜒如龙、带着毁灭气息的惨白闪电,不断将山峰、小院、古松,以及盘坐其下的我,映照得一片森然惨白!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落叶碎石,抽打在脸上身上,如同无数鞭子抽打!一股浩瀚无边、冰冷无情、仿佛代表着天地意志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巨山,轰然降临!死死锁定了小院中央,锁定了我丹田之中那枚刚刚诞生、逆天而生的不朽金丹!
金丹即成,不过入门守玄真。师父人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与狂风的怒号中响起,平静得如同在诉说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须发道袍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飞舞,身形却稳如扎根于万仞绝壁的孤松。他仰望着那如同末日般翻腾的劫云,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撕裂长空的电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勘破生死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