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诊断书的那天,天很蓝。
陈念被陆屿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一片空白。
阿尔茨海默病。
医生说,她的大脑,会像被按下了删除键,一点一点地,清空所有记忆。
十年。
最多十年,她就会彻底忘记这个世界,忘记所有人。
包括眼前这个,从十八岁起,就填满了她整个青春的男人。
陈念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陆屿。
他还是那副样子,沉默,冷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陆屿,她轻声问,我们会离婚吗
陆屿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的掌心,滚烫。
1.
回到家,陆屿像往常一样,脱下外套,走进厨房。
今晚吃糖醋排骨,你不是念了好几天了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去的不是医院,而是菜市场。
陈念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在装。
这个男人,从十八岁认识他开始,就这样。
天大的事,都喜欢一个人扛着。
他越是平静,就说明他心里,越是惊涛骇浪。
陆屿。
陈念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们聊聊。
陆屿切菜的手,顿了一下。
先吃饭。
我不饿。陈念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背上,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胡说什么。
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累赘。我会拖累你的,陆屿。
我甚至……可能连你都记不起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陈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陆屿转过身,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疼得像是被刀剜一样。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为她擦去眼泪。
然后,他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很轻,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念,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听好了。
我不要你记得我。
我只要,记得你就够了。
那一晚,陆屿没有再进厨房。
他抱着陈念,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陈念醒来时,身边是空的。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公司有急事,我出去一趟。早餐在锅里,记得吃。】
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克制。
陈念的心,又是一沉。
她知道,这只是借口。
一个男人,在遇到这种事情后,第一反应,永远是逃避。
或许,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想一想,该如何……体面地结束这一切。
陈念坐在餐桌前,看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早餐,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阿尔茨海默病。
屏幕上跳出来的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子。
记忆衰退、认知障碍、生活不能自理、最终在并发症中离世……
她才二十八岁啊。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和陆屿,才刚刚结婚一年。
他们还计划着,明年要一个孩子,一个像他一样沉稳的男孩,或者像她一样爱笑的女孩。
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陈念关掉手机,蜷缩在沙发上,将自己埋进膝盖里。
她不敢哭。
她怕自己一哭,就会彻底崩溃。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陆屿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便利贴、记号笔、相册、录音笔……还有一台全新的,顶配的电脑。
你……你买这些干什么陈念愣住了。
陆屿没说话,他放下东西,走到她面前,蹲下。
念念,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定,我们来打一场仗。
什么
和你的病,和时间,打一场仗。
他拿起一沓便利贴,和一支笔。
从今天开始,我要把我们的家,变成你的记忆博物馆。
他走到冰箱前,写下一张便利贴,贴了上去。
【冰箱：里面有你爱喝的草莓牛奶。】
他又走到电视前,贴上一张。
【电视：我们在这里,一起看完了三季《老友记》。】
他又走到阳台,贴上那盆她最喜欢的绿萝。
【绿萝：你给它取名叫‘小绿’,我们一起养了它三年。】
他一张一张地写,一张一张地贴。
很快,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贴满了黄色的便利贴。
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陈念站在原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个傻子。
这个不善言辞,一点都不懂浪漫的傻子。
他没有逃避。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点点,独自悲伤的时间。
他用他最笨拙,却也最温柔的方式,向她的病,宣了战。
过来。
陆屿朝她招了招手。
他拉着她,走到那台新电脑前。
屏幕上,是一个他刚刚建好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叫——《陈念和陆屿的十年》。
这是我们的‘记忆数据库’。
陆屿打开文件夹,里面,已经有了一个文档。
文档名：《第一天：我们确诊了》。
他打开文档,敲下了第一行字。
今天,念念生病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治好她。
陈念看着那行字,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陆屿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
别怕,他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有我呢。
2.
记忆保卫战的第一天,是从一张时间表开始的。
陆屿,这个严谨到变态的程序员,把他对代码的偏执,完美地应用到了生活中。
早上七点：起床,吃早餐（水煮蛋,牛奶）。
早上八点：记忆训练（复习昨天的便利贴）。
上午九点：户外散步（人民公园,左转第三条小路）。
……
晚上九点：睡前故事（陆屿为你朗读《小王子》）。
晚上十点：睡觉。
这是什么陈念看着这张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哭笑不得。
作战计划。陆屿一脸严肃,医生说了,规律的生活,有助于延缓病情。
可是……我不是机器人啊。
你是。陆屿点了点她的鼻子,你是我的专属机器人,陈念一号。
陈念被他逗笑了。
阴霾密布的心里,仿佛照进了一丝阳光。
生活,就在这种近乎刻板的规律中,一天天过去。
每天早上,陆屿都会像老师一样,抽查她的学习成果。
念念,冰箱上贴的是什么
……有我爱喝的草莓牛奶。
阳台上的小绿,我们养了几年了
……三年。
我是谁
……陆屿。陈念白了他一眼,你是我老公,一个很笨的傻瓜。
陆屿笑了。
他把她拥入怀中,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回答正确,奖励一个吻。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甚至有些甜蜜。
陈念有时候会产生错觉,觉得那份诊断书,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那天。
她照常去画室画画。
一个合作方的编辑过来取稿。
陈老师,您这次的画,还是那么温暖。编辑笑着说,对了,我们下个月有个新项目,是关于一个……
编辑滔滔不绝地说着。
陈念微笑着,拿着笔,准备记下要点。
可是,当她拿起笔的时候,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她忘了。
她忘了,昨天晚上,陆屿刚教过她,这个编辑的名字。
她看着对方那张熟悉的脸,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
编辑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老师
我……陈念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她拼命地想,拼命地想。
但那个名字,就像沉入深海的石头,无影无踪。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低下头,我……我突然忘了。
没事没事。编辑连忙打圆场,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多注意休息啊。
编辑走了。
陈念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呆呆地看着画板。
画板上,是一幅她刚刚完成的插画。
画的是一个男孩,背着一个女孩,走在金色的银杏叶铺满的小路上。
那是她和陆屿。
十八岁那年,秋天,大学校园。
她记得画里的每一个细节,却记不住一个刚刚还在跟她说话的人的名字。
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
她终于明白,这场战争,她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她输定了。
那天晚上,陆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蜷缩在沙发上,浑身发抖的陈念。
怎么了他走过去,把她冰冷的手,捂在手心。
陈念不说话,只是发抖。
念念
我忘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陆屿,我忘了编辑的名字。
我今天,当着她的面,忘了她的名字。
陆屿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没关系。他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忘了就忘了,一个不重要的人而已。
不！陈念激动地推开他,不只是她！我迟早会把所有人都忘了！我会忘了爸妈,忘了朋友,忘了怎么画画,最后……我还会忘了你！
我不要！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不要忘记你！陆屿！我不要！
陆屿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如刀割。
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站起身,走进书房。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陈念红着眼问。
辞职信。
陆屿把文件放到她面前。
我已经提交了。
陈念愣住了。
你疯了！那可是你最喜欢的工作！
陆屿是国内顶尖的程序员,年薪百万,前途无量。
没有你重要。
陆屿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
念念,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你的专属‘记忆插件’。
我会二十四小时,都陪在你身边。
你要忘了谁,我就提醒你谁。
你要忘了什么事,我就帮你记着什么事。
你要是连我也忘了……
他顿了顿,笑了。
那我就重新追你一次。
我会告诉你,我是陆屿,一个很爱很爱你的傻瓜。
我会告诉你,我们十八岁相遇,二十八岁结婚,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故事。
念念,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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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陆屿说到做到。
他真的辞职了。
这个消息,在他的公司,在他的朋友圈,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为了一个生病的妻子,放弃大好前程。
陆屿的父母,甚至专程从老家赶了过来。
阿屿！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陆屿的母亲,一进门就红了眼。
我们不是对念念有意见,可她这个病……医生都说了,是绝症！你不能为了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啊！
陆屿的父亲,叹了口气。
儿子,我们知道你重感情。但是,现实一点,你还年轻,你以后……
爸,妈。
陆屿打断了他们。
如果今天,生病的是我,你们会放弃我吗
老两口愣住了。
那怎么能一样！你是我们儿子！
念念也是我妻子。
陆屿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十八岁就认定,要过一辈子的人。
现在,她只是……提前老了而已。
别人可以放弃她,我不行。
老两口看着儿子眼里的决绝,知道再也劝不动了。
最后,只能叹着气离开。
陈念躲在房间里,把这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心,又酸又胀。
她知道,陆屿为了她,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她不能再消沉下去了。
为了他,她也要努力地,和这个病,抗争下去。
从那天起,家里的记忆博物馆,升级了。
除了便利贴,又多了新的成员。
照片墙。
陆屿把他和陈念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所有的照片,都洗了出来。
整整一面墙,从相识,到相恋,到结婚。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用记号笔,标注了日期和故事。
2010年9月1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撞倒了我,赔了我一瓶可乐。
2011年5月20日,我跟你表白。你让我等了十分钟,我以为你要拒绝了,结果你跑去买了根冰棍,说天气太热,让我降降火。
2018年8月8日,我们领证了。你哭得像个傻子,妆都花了。
陈念每天,都要站在这面墙前,看很久很久。
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自己,和那个永远一脸酷样,眼神却离不开她的男孩。
真好啊。
她的青春,她的爱情,都被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
除了照片,还有气味图书馆。
陆屿发现,陈念的嗅觉,比记忆更可靠。
他开始疯狂地收集,各种各样,属于他们的气味。
第一次约会时,电影院的爆米花香。
他们常去的那家书店,旧书的油墨香。
他穿过的那件白衬衫上,残留的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他把这些气味,做成一个个小小的香薰瓶,摆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我们的专属气味,念念,闭上眼睛,闻一闻,能不能想起什么
陈念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阳光的味道。
很温暖,很安心。
像十八岁那年,那个午后,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阳光下,对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陆屿。
陈念的眼角,湿润了。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陆屿,她抱住他,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用尽一切力气,帮我对抗遗忘。
陆屿的身体,却僵了一下。
他抱着她,轻声问,念念,你刚刚……叫我什么
陆屿啊。陈念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
陆屿笑了笑,把她抱得更紧了。
但陈念没有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那抹,深深的恐慌。
就在刚才。
她抱着他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陌生。
4.
那丝陌生感,像一根针,扎进了陆屿的心里。
他开始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开始录制声音日记。
每天晚上,等陈念睡着后,他都会躲进书房,打开录音笔。
念念,今天是你生病的第98天。我们白天去了植物园,你最喜欢的向日葵开了。你还记得吗大一那年,我为了给你惊喜,在宿舍楼下,用蜡烛摆了一个向日葵,结果被宿管阿姨骂了一顿。
念念,今天是第121天。你下午画画的时候,突然问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把照片墙的故事,又给你讲了一遍。你听得很认真,像个第一次听故事的小孩。没关系,你想听,我就讲。讲一千遍,一万遍,我都愿意。
念念,今天是第183天。半年了。今天……你叫错了我的名字。你看着我,叫了一声‘阿辰’。我知道,那是你爸爸的小名。你开始,把我和你最亲的人,混淆了。我没有纠正你,只要你开心就好。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带着一丝压抑的,不为人知的疲惫。
这些录音,他从来不让陈念听。
他怕她听了,会难过,会自责。
他只想把这些,当成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漫长的告别。
陈念的病情,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像个正常人一样,拉着陆屿,聊起大学时的趣事。
有时候,她会呆呆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谁也不认识。
她忘记了如何使用手机,忘记了如何打开电视。
甚至有一次,她拿着牙刷,挤上了洗面奶。
陆屿发现后,没有责备她。
他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换成了透明的,并且在上面,画上了简单易懂的图案。
牙刷旁边,画着一颗牙齿。
洗发水瓶上,画着一头长发。
沐浴露瓶上,画着一堆泡泡。
他的爱,藏在这些无声的细节里。
笨拙,却坚不可摧。
陈念的心里,其实都明白。
她只是,说不出来。
她的语言功能,在逐渐退化。
有时候,她想表达我爱你,说出口的,却是吃饭。
她想表达对不起,说出口的,却是天气很好。
她越来越像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
她能感受到陆屿的爱,却无法回应。
她能看到陆屿眼中的疲惫,却无法安慰。
这种无力感,比忘记本身,更让她痛苦。
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陆屿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
他做了一桌子,陈念最喜欢吃的菜。
他还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念念,三周年快乐。
他把陈念扶到餐桌前,笑着说。
陈念看着眼前的蛋糕,眼神有些迷茫。
吃……
她只会说这一个字了。
好,我们吃蛋糕。
陆屿切了一块蛋糕,递到她嘴边。
陈念张开嘴,咬了一口。
奶油的甜腻,在口中化开。
一滴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三年前的今天,也是在这里。
陆屿向她求婚了。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
只有一个他亲手做的,很难看的蛋糕。
他紧张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陈念……我……我没钱买钻戒,但是,我会用一辈子,对你好。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好像,笑着扑进他怀里,说：我愿意,陆屿,我愿意。
陈念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他的头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乌黑。
他瘦了好多。
这三年,他过得,一定很辛苦吧。
陈念放下勺子,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
她想对他说我爱你。
可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一阵意义不明的,咿呀声。
啊……呀……
陆屿愣住了。
他看着陈念着急的样子,看着她眼里的泪水。
他突然明白了。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我知道。
他笑着,眼眶却红了。
念念,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我也爱你。
5.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又过了两年。
陈念生病的第五年。
她已经完全,不认识陆屿了。
她会看着他,露出害怕的表情,像看一个陌生人。
她不再说话,不再笑。
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
家里的便利贴,已经失去了作用。
因为,她连字,都不认识了。
陆屿把所有的便利贴,都撕了下来。
然后,他开始画画。
他这个曾经连火柴人都画不好的理科男,买来了画板和颜料,开始自学画画。
他把家里的墙壁,当成了画纸。
他在墙上,画上了蓝天,白云,和向日葵。
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在墙上,画上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大学校园。
他在墙上,画上了他们一起养大的那只叫年糕的猫。
他在墙上,画上了他们结婚时,她穿着婚纱,笑靥如花的模样。
他把他们的整个世界,都画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希望,她每天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她曾经最熟悉,最喜欢的画面。
邻居们都说,陆屿家的男主人,疯了。
放着好好的工作不要,在家里作画。
还有人说,陈念的病,把她老公也逼疯了。
陆屿对这些流言蜚语,充耳不闻。
他每天的生活,只有三件事。
照顾陈念,画画,和她说话。
即使,她从来没有回应过。
念念,今天天气很好,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他推着轮椅,带她去楼下的公园。
念念,你看,那棵银杏树,又黄了。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这棵树下。
他捡起一片金黄的叶子,放在她的手心。
念念,晚上想吃什么还是吃你最喜欢的排骨,好不好
他一边做饭,一边自言自语。
他成了她的记忆,她的嘴巴,她的整个世界。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累。
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和绝望,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会躲进书房,听那些他录下的声音日记。
听着自己从一开始的坚定,到后来的疲惫,再到现在的……麻木。
他会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还能,坚持多久
那天晚上,他给陈念洗完澡,抱她上床。
他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边,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摸他的脸。
他猛地睁开眼。
对上的,是陈念一双清澈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
她……好像在看他。
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念念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陈念没有反应。
只是那只放在他脸上的手,没有收回去。
她的手,很凉。
陆屿的心,却在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填满。
他知道,她没有完全忘记他。
在她灵魂的最深处,一定还有一小块地方,是属于他的。
那就够了。
只要有这一点点的回应,他就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晚安,我的念念。
6.
陆屿决定,带陈念去旅行。
在她还剩下最后一点模糊意识的时候,带她重走一遍,他们人生中所有重要的地点。
他卖掉了市区的房子。
那个承载了他们所有记忆的博物馆,被他亲手,画上了句号。
他买了一辆二手房车,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移动的家。
车里,贴满了他们的照片,摆满了她喜欢的香薰。
念念,我们的最后一站,开始了。
他抱着她,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第一站,是他们的大学。
A大。
时隔多年,校园依旧。
只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陆屿推着轮椅,带陈念走在熟悉的林荫小道上。
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天你穿着一条白裙子,像个仙女,结果平地摔了一跤,把我的可乐撞翻了。
他笑着说。
轮椅上的陈念,没有任何反应。
那里,是图书馆。你总喜欢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我为了追你,天天去占座,结果,成了全校有名的‘占座狂魔’。
还有那边的篮球场,我每次打完球,都能看到你抱着水,在等我。你不知道,你那时候,是所有男生羡慕的对象。
他像一个导游,带着他唯一的游客,参观着他们的青春。
他讲得很认真,很投入。
仿佛,她真的能听懂一样。
第二站,是海边。
他们第一次旅行的地方。
陆屿租了一艘小船,带她出海。
海风吹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和花白的头发。
是的,陈念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她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个老人。
陆屿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也是在这里,你说,你想看日出。结果,第二天你睡得像头猪,怎么叫都叫不醒。
后来,还是我把你背到沙滩上的。太阳出来的时候,你靠在我肩膀上,说,陆屿,我们以后,每年都来看一次日出,好不好
我答应了你。
可是,我们食言了。
陆屿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贝壳。
你看,我还留着。就是那年,你捡到的,说要当成我们的定情信物。
他把贝壳,轻轻地,放在陈念的手心。
陈念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
好像,想要握紧。
陆屿的眼睛,亮了。
他知道,她听到了。
她一定,是听到了。
最后一站,是那座山。
他们求婚的山。
上山的路,很陡。
陆屿没有坐缆车。
他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把陈念,背上了山顶。
就像,十八岁那年,她崴了脚,他背她下山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她,很轻,像一片羽毛。
现在的她,也很轻。
是那种,被病魔,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轻。
陆屿背着她,走得很慢,很稳。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
后背的衣服,也湿透了。
但他不在乎。
他只想,再感受一次,她的重量。
再走一次,他们曾经走过的路。
终于,到了山顶。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
美得,像一幅画。
陆屿把陈念,轻轻地,放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让她靠着自己,和她一起,看着远方的落日。
念念,这里,你还记得吗
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跟你求婚了。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很爱你的心。
你没有嫌弃我。
你说,你愿意。
陆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崭新的,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钻戒。
他等了十年。
终于,有能力,为她买下这枚戒指了。
他拉起陈念的手,像十年前一样,单膝跪地。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
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陈念……
我是陆屿。
如果你忘了,没关系。
请……再嫁给我一次,好吗
7.
那场山顶上的求婚,没有回答。
陈念只是安静地,靠在他的肩上。
像一个睡着了的,美丽的洋娃娃。
陆屿给她戴上了戒指。
不大不小,刚刚好。
他笑了。
这就够了。
他抱着她,在山顶坐了一夜。
从夕阳,到星辰,再到黎明。
下山后,他们没有再回那个喧闹的城市。
陆屿在山脚下,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
他们就在那里,安了家。
时间,又过了两年。
陈念生病的第十年。
她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极点。
大部分时间,她都只能躺在床上。
眼睛,也看不见了。
陆屿的头发,也全白了。
他才四十岁,看起来,却像个六十岁的老人。
他每天,都守在她的床边。
给她喂饭,擦身,按摩。
然后,抱着她,给她唱歌。
唱的,永远是那首,她最喜欢的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他的声音,不再清亮。
带着岁月的沙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但很温柔。
温柔得,像四月的春风。
陈念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她能感觉到。
她能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怀抱,很温暖,很熟悉。
她能感觉到,唱着歌的这个声音,很安心,很好听。
她不知道他是谁。
但她知道,她很喜欢,很喜欢他。
那天,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
陆屿像往常一样,抱着陈念,坐在窗前的摇椅上。
他给她盖好毯子,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哼着哼着,他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
看到陈念,正努力地,抬起手。
她的动作,非常非常缓慢。
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她抬起手,摸索着,似乎在找什么。
最后,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陆屿的脸颊上。
她的皮肤,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但陆屿的心,却在那一刻,被滚烫的岩浆,瞬间融化。
他僵住了。
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这是一个梦。
一个他做了十年的,不愿醒来的梦。
然后,他听到了。
听到了一个,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轻,很模糊。
像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他的耳膜。
却又,无比清晰。
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中了他的灵魂。
她叫了一声——
……屿。
就一个字。
却用尽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
和,全部的生命。
陆屿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看到陈念,正看着他。
她的眼睛,依旧没有焦距。
但她的嘴角,却微微地,向上扬起。
像一个,浅浅的,满足的微笑。
那一刻,全世界的雨声,都消失了。
陆屿抱着她,抱着他那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心爱的姑娘。
泪水,汹涌而出。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
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他赢了。
他和时间,打了十年。
最终,他赢了。
他用他的整个青春,和余生,换回了她在生命尽头,这最后一声,爱的回响。
一切,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