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彻骨,养心殿内烛火摇曳,将明黄帐幔映照得忽明忽暗。
萧执斜倚在龙榻上,明黄寝衣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急忙抓起榻边的绢帕捂住嘴,待气息稍平,展开绢帕,一抹刺目的鲜红映入眼帘。
他盯着那血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太医院院判傍晚才来请过脉,开了方子,可他知道,那些药根本无用。就像他这破败的身体,不过是靠着珍稀药材吊着一口气罢了。
李德全。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连忙上前,跪伏在地:陛下,奴才在。
宣...萧执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去请林姑娘来。
李德全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陛下,林姑娘三个月前就已离宫了,您忘了么
萧执怔住了,是啊,她走了。
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被他厌弃、忽视、伤害了无数次的女子,林微,已经离开了这座囚禁她多年的深宫。
而他,如今病入膏肓,太医院束手无策,才终于想起,每一次他重伤濒死,奇迹般救回他的,从来都不是太医院那些国手,而是她——那个他从未正视过的青梅竹马。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尖锐的痛楚。
十二年前,丞相府后院。
七岁的林微抱着刚采的草药,小心翼翼地避开府中下人,想从后门溜回自己的小院。她脸上还带着泥污,是刚才为了采一株长在崖边的止血草险些滑倒沾上的。
站住!
少年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微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年仅十岁的萧执已是皇子中的翘楚,眉眼精致却带着过早的成熟与冷厉。他身着锦袍,负手而立,鄙夷地看着她怀里那些杂草。
你又去后山了弄得一身脏污,真是丢尽了丞相府的脸面。
林微低下头,小手攥紧了衣角:我只是...
只是什么萧执走近几步,毫不客气地打掉她怀里的草药,整天鼓捣这些没用的东西,能比得上薛太医家的女儿弹一曲琵琶,或是作一首诗吗难怪你父亲都不愿多见你。
草药散落一地,林微咬着唇,眼眶发热,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她采这些,是因为前几天偷听到教习师父说他在习武时容易伤到筋骨,其中有几味药对他大有裨益。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蹲下身,一点点捡起她的宝贝。
萧执看着她沉默顺从的样子,心里莫名一阵烦躁,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那时他不明白,那烦躁从何而来。后来才懂,是因为她眼中明明有委屈,却从不向他辩解,不向他索取,仿佛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心。
岁月流转,他们一同长大,却像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萧执越发耀眼,成为众星捧月的皇子,最终在惨烈的夺嫡中胜出,君临天下。
林微依旧沉默地待在角落,研究她的医药,因丞相父亲的关系,也因太后喜爱她安静性子,得以时常出入宫廷,却总是被他忽视,甚至厌弃。
他厌烦她看诊时那过分专注平静的眼神,厌烦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厌烦她无论他如何冷嘲热讽,都只是微微颔首,道一句陛下保重龙体。
登基第三年,萧执遭遇第一次刺杀。
毒箭穿肩,剧痛钻心,意识模糊间,他感到一双冰凉而稳定的手撕开他的衣襟,利落地处理伤口。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苦药香。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林微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沉静如古井深水。
怎么...是你他气息微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抗拒。他宁愿是任何一个太医,而不是这个他从小就看不懂、也不愿看懂的女人。
林微手下动作未停,声音低而稳:陛下失血过多,请勿言语,保存体力。
她喂他服下解毒丸,又用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他能感觉到生命一点点被拉回,却也清晰地看到她因极度专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事后,他脱离危险,太医院院正连连称奇,说若非处理及时,用药精准,陛下恐怕...
他躺在龙床上,看着跪在下方的一众太医和低眉顺眼的林微,心中并无多少感激,反而有种被看穿脆弱的不适。
赏。他淡淡开口,目光掠过她,林姑娘想要什么
她依旧低着头:臣女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他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他总是撬不开她的壳,摸不清她到底想要什么。
既如此,薛贵妃近日凤体违和,你既通医理,便去照顾几日吧。他故意说道,他知道薛贵妃骄纵,最是难伺候。他几乎是恶意地想看她蹙眉,想看她拒绝。
可她只是微微一福:臣女遵旨。
那一刻,他胸口堵得厉害。
类似的情形,在往后数年,一次次上演。
他中毒,她彻夜不眠地研制解药;
他重伤,她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
他甚至因政事焦头烂额、心悸失眠时,她也会恰巧奉上太后命她调制的安神香。
每一次,他都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然后,将她那份救命之恩,轻描淡写地归功于太医院的医术精湛,或是自己真龙天命。
他刻意忽视她的付出,甚至有时会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斥责她。他将薛贵妃等人的刁难视而不见,甚至在她治好薛贵妃的头风后,因薛贵妃一句林妹妹用药似乎比太医们更猛些,臣妾当时怕极了,而冷淡地让她日后谨慎行事。
他沉浸在自己的雄图霸业里,周旋于各色美人之间,享受她们的崇拜、爱慕、争风吃醋。他觉得林微就像她身上的药香,平淡、无趣,甚至带着一股苦味,永远比不上那些馥郁芬芳。
直到那次秋猎,惊马失控,他为了救受惊的薛贵妃,被马蹄踏中胸口,肋骨断裂,内腑重伤。
所有太医都摇头,跪在地上请罪。
意识涣散之际,他听到太后悲恸的哭声,听到薛贵妃和其他妃嫔的啜泣。
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坚定:太后,臣女或可一试,请准臣女施针用药。
他感觉到银针刺入穴道的微痛,感觉到苦涩的药液被一点点渡入口中——后来他才知道,那药极烈,需有人先以口试温,并以自身真气辅佐药效化开,极其损耗试药人之元气。
萧执在阎王殿前徘徊了三天三夜。
每次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总能看见那个纤瘦的身影守在床边,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第四次醒来时,天色微明。他意识清醒了许多,胸口的剧痛仍在,但那股沉入深渊的无力感已经消退。
他侧过头,看见林微伏在床沿,似是累极了睡着了。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唇瓣干裂毫无血色。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她。
他发现,这个他印象中平凡无奇的女人,其实有一张十分清丽的脸庞,只是常年被沉默和低调掩盖了。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尚且无力的手,想拂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
就在这时,她猛地惊醒,下意识地先扣住他的手腕探脉。
她的指尖冰凉,触感却让他心头莫名一颤。
她察觉到他的清醒,立刻松开手,恢复了一贯的恭谨疏离,起身垂眸:陛下醒了感觉如何臣女去唤太医。
是你救了朕。他开口,声音干涩。这一次,功劳无法被忽视。
她沉默片刻,淡淡道:是陛下洪福齐天。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连同重伤未愈的烦躁,让他口不择言:你既如此医术,留在宫中却屈才了。朕看你与太医院刘院判之子年纪相仿,他亦通药理,朕为你们赐婚如何也算全了你这份救命之恩。
话一出口,萧执就后悔了。
他看到林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还要苍白骇人。
她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他总是看不透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往日的平静,也不是恭顺,而是深刻的疲惫,浓重的失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
仿佛他终于做出了某件她早已预料、却仍难以承受的事情。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萧执几乎要在那片沉寂的哀伤中窒息。
然后,她缓缓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谢陛下隆恩。然臣女志在云游四方,研习医术,济世救人,无意婚嫁。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怔住了。志在云游四方她何时有的这样的志向她不是应该像其他女子一样,渴望一个安稳的归宿吗
你...他想问,却不知该问什么。
陛下既已无性命之忧,好生休养即可。臣女告退。她起身,行礼,离开。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萧执望着她消失在殿外的背影,胸口突然袭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比断裂的肋骨更甚。他忽然有种错觉,她这一走,似乎就要走出他的生命了。
那次伤好后,萧执确实很少再见到林微。
太后说,林微那次为救他,元气大伤,需静养。他派人送去无数珍稀补品,却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只附上一张字条:臣女无恙,陛下保重。
他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他开始莫名在意她的消息,知道她常去京郊的慈安堂为穷人义诊,知道她编纂了一些医书药方流传出去,知道她似乎真的在践行济世救人的志向。
他拉不下脸去召见她,只好借着太后的名义,赏赐她,给她女官之位,她却一概推拒。
有一次,他在御花园偶遇她。她正蹲在药圃旁,仔细查看一株草药。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竟有种别样的宁静美感。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影子投在她身上。
林微抬起头,见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起身行礼:陛下。
平身。他看着她比从前更加清瘦的面容,心中莫名一紧,听说你近日常在慈安堂义诊
是。她垂眸应答,不多一言。
可有遇到难处他忍不住问,若有需要,可让太医院协助。
谢陛下关怀,一切尚可。她的回答依旧恭敬而疏离。
萧执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宁愿她像其他妃嫔那样,对他有所求,有所图,而不是这样无欲无求,仿佛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你...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匆匆而来的太监打断。
陛下,薛贵妃宫中来人,说贵妃娘娘突发头痛,请陛下过去看看。
萧执皱眉,看向林微,她却已经再次行礼:陛下政务繁忙,臣女告退。
不等他回应,她已经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那一刻,萧执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他甚至想斥责薛贵妃宫人来得不是时候,但最终还是摆驾去了贵妃宫中。
直到三个月前,边境突发瘟疫,情势危急,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
朝堂之上,一片愁云惨雾。
陛下,年迈的刘院判出列,颤声道,此疫凶猛古怪,老臣无能,恐需...需请林微姑娘出手。此前京中几次小范围疫病,皆是林姑娘提供的方子,效果奇佳。
满朝寂静。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与那位林姑娘关系微妙。
萧执坐在龙椅上,心中五味杂陈。最终,江山社稷为重。
准奏。传朕旨意,宣林微入宫。
李德全去了,却独自回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封信和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
陛下…林姑娘她…昨日已离开京城了。这是她留给您的信和……药。
萧执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去了何处
奴…奴才不知。林姑娘只身一人走的,未曾告知任何人去向。丞相府的人说,她只带走了几本医书和一些寻常衣物。
萧执跌坐回龙椅,颤抖着手打开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是他熟悉的、清瘦却有力的笔迹:
陛下:疫病之解法,尽录于所附书册之中,按方调配即可。此瓶中药,乃遵太后早年所嘱,为陛下旧年伤病所备,若遇心悸剧痛、咯血不止时服下,可暂缓症状,保一月无虞。然沉疴已久,非药石能根除,望陛下早做打算。臣女林微,拜别。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没有情绪。平静得可怕。
而她留下的药方,果然快速控制住了疫情。
直到那时,萧执才从太后口中得知真相。
原来,他幼时那次落水留下的寒症,多年来一直未曾真正痊愈,是林微每年默默调整药方为他温养;
原来,他每次受伤中毒,那些太医院开出的、看似平平无奇的药方里,最关键的那几味药引和剂量,都出自林微之手;
原来,那次秋猎重伤,她几乎耗尽了自身心血才将他拉回,太后曾心疼地斥责她不要命了,她却只说:陛下活着,天下才稳。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这些年积累的伤势和操劳过度,早已掏空了他的根基,寿数难长。
原来,她一次次救他,并非为了什么恩赏荣宠,或许只是因为...他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萧执,是这天下百姓的皇帝。
而她,在他最后一次轻易地用赐婚来羞辱她之后,终于彻底放手。
她治好了他的国,留下了救他命的药,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去,去实现她云游四方,济世救人的志向了。
体内的旧伤在新一轮的朝政劳累中轰然爆发,来势汹汹。太医院束手无策,他们开的药,远不如林微留下的那几颗药丸有效。
可那药,也只剩最后一颗了。
她算准了一切,包括他命不久矣的结局。
呵…呵呵…萧执看着掌心咳出的鲜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悲怆,良医不渡…良医不渡…林微,你救得了天下人,却不愿再渡朕了,是吗
是因为朕…从未看清过你,从未珍惜过你,对吗
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他想起十岁那年,他因功课被太傅责罚,心情郁闷地躲在御花园假山后,是她悄悄找来,递给他一包自己配制的安神香囊;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上战场受了轻伤,是她连夜调配金疮药,托人送到军营;
他想起二十岁登基大典那天,她站在人群中,看着他接过玉玺,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笑;
他想起无数次,她在深夜里为他诊脉调药,眼神专注而温柔,而他总是视而不见...
那么多细节,那么多瞬间,他本该注意到,本该明白她的心意,可他却被权力和虚荣蒙蔽了双眼,看不到最珍贵的东西就在身边。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李德全惊慌的声音传来。
萧执倒在地上,视线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窗外一方四角的天空,那么小,那么压抑。
而她所在的天涯,想必一定很大,很辽阔吧。
他艰难地抬起手,将最后一颗药丸送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细雨蒙蒙中,一叶扁舟缓缓行驶在河道上。船头立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背着药箱,撑着一把油纸伞。
正是离宫三月有余的林微。
这三个月来,她一路南下,沿途行医问诊,救治了无数病患。江南瘟疫刚退,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医者的时候。
林大夫,前面就是杏林镇了。船夫说道,听说那里的疫情最严重,多亏了您留下的方子,才控制住了。
林微点点头,目光沉静。她望着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色,心中一片平静。
离宫这些日子,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宫廷那个金丝笼,困不住向往自由的鸟儿。在那里,她永远只是丞相之女、太后身边的医女,甚至是陛下眼中不识抬举的女子。
而在这里,她是林大夫,是能够救死扶伤的医者。
船靠岸后,林微背着药箱走下船。镇民们早已听说有位神医要来,纷纷前来迎接。
林大夫,多谢您救了我们全镇的人啊!一位老者激动地说。
医者本分,不必言谢。林微淡淡一笑,带我去看看还有哪些病患需要诊治吧。
她跟着老者走进镇子,开始忙碌起来。为病人把脉开方,针灸施药,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在这里,她的医术得到了真正的尊重和需要,而不是宫中那般被轻视和利用。
忙碌至傍晚,林微才得以歇息。她坐在临河的茶楼上,看着夕阳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忽然,邻桌的谈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说皇上病重,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呢...
是啊,京城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咯血不止,恐怕...
林微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出,落在手背上,滚烫。
她垂下眼眸,久久不语。
是夜,林微坐在灯下,提笔欲写什么,却久久未能落笔。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桌案上,映照着她平静的面容。
她知道萧执命不久矣。那些年积攒的旧伤,加上操劳过度,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她留下的药,最多只能保他三个月无虞。
如今期限将至。
她可以回去,用尽毕生所学,或许能再为他延续一段时日的生命。但她知道,那没有意义。他需要的是静养,是放下朝政,而不是继续被困在那深宫之中,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被无数件事情烦扰着。
更何况,他从未真正珍惜过生命,珍惜过她的一片苦心。
笔尖顿了顿,最终她还是写下了一封信。不是给萧执,而是给太后。
在信中,她详细说明了萧执的病情,以及太医院该如何用药调理,虽不能根治,但若能静心休养,或可延长一些时日。
写完信,她吹熄油灯,走到窗前,望着满天繁星。
陛下,她轻声自语,仿佛在与遥远的那个人对话,我救得了你的病,救不了你的心。余生漫长,愿你终于学会珍惜自己。
她的眼中没有恨,也没有留恋,只有一片释然的平静。
第二天一早,她托人将信送往京城,然后背起药箱,继续南下之路。
还有更多需要她的人,在等待着她。
养心殿内,萧执在高烧中昏睡不醒。
梦境纷至沓来,都是关于林微的片段。
他梦见小时候,她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执哥哥;
他梦见少年时,她在御花园里认真辨认草药,阳光洒在她认真的侧脸上;
他梦见登基后,她一次次跪在他榻前,为他诊脉治病,眼神专注而担忧...
最清晰的一个梦,是那次秋猎重伤后,他醒来见到她伏在床沿熟睡的场景。在梦中,他伸出手,轻轻拂开了她颊边的碎发。
她的脸颊很软,很凉。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在梦中,他轻声问:为什么一次次救朕
她似乎在梦呓,声音很轻很轻:因为...你是执哥哥啊...
萧执猛地从梦中惊醒,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滑落。
执哥哥...他喃喃自语,这个称呼多么陌生又熟悉。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又有多少年,他没有听过她这样叫了
李德全听到动静,急忙上前:陛下,您醒了可要喝水
萧执摇摇头,声音沙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是子时了。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您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萧执喃喃道,忽然想起什么,可有...京外的消息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陛下问的是什么,低声道:尚无林姑娘的消息。
萧执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化为苦笑:也是,她既决意离开,又怎会回头。
他望着帐顶,忽然问:李德全,你说,朕是不是很可笑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李德全跪在地上,不敢回答。
萧执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救了朕那么多次,朕却连一句真诚的感谢都没有给过她。甚至...甚至还用赐婚来羞辱她...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绢帕上再次染上鲜血。
陛下保重龙体啊!李德全惊慌道。
萧执摆摆手,气息微弱:无妨。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他顿了顿,问道:边关疫情如何了
回陛下,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多亏了...多亏了林姑娘留下的方子。李德全低声道。
萧执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她总是这样,默默做好一切,从不居功。而朕...朕却...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几日后,太后前来探病。
看着儿子苍白消瘦的面容,太后忍不住垂泪:皇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萧执勉强笑笑:让母后担忧了,是儿臣不孝。
太后握着他的手,叹息道:你可知,微儿那孩子,为你付出了多少
萧执眼神一暗:儿臣...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太后摇头,你知道的恐怕不及十分之一。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可知你每次病重受伤,她都是如何为你医治的那次秋猎,她为了救你,几乎耗尽了自身心血!太医院的人都说,那般治法,是在以命换命啊!
萧执震惊地睁大眼睛:以命换命
是啊。太后抹了泪,她用自己的真气为你化开药力,用自身为引试药性...这些年来,她为你做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可她从不让我告诉你,说陛下心怀天下,不该为这些小事烦忧。
萧执的手微微颤抖:她...她为何要如此...
太后看着他,眼神复杂:皇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微儿那孩子,从小心里就只有你啊。
萧执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从小心里就只有你...
这句话如同重锤,击碎了他心中最后的防线。
那么多年的忽视,那么多年的伤害,那么多年的辜负...原来她一直爱着他,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他。
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开,甚至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她。
她走之前,来找过我。太后继续说道,她说她累了,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她的医术去帮助更多的人。她说...她说陛下不再需要她了。
不...不是的...萧执喃喃道,声音哽咽,我需要她...我一直都需要她...
可是,这句话,他从未对她说过。
如今想说,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萧执的身体每况愈下。
太医院用尽了办法,却也只能勉强延缓病情的恶化。所有人都明白,陛下大限将至。
萧执自己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开始安排后事,立太子,托孤于几位重臣。
闲暇时,他会让李德全念一些地方呈上来的奏报,特别是关于各地医馆和义诊情况的。
他希望能从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然而,林微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踪迹。只有偶尔传来的关于某地出现神医的传闻,让他恍惚觉得,或许那就是她。
有一天,江南传来奏报,说疫情已经完全平息,百姓们都在感念一位姓林的女神医,称她为活菩萨。
萧执听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活菩萨...她确实是菩萨心肠,只可惜,渡不了朕这愚人。
又一阵咳嗽袭来,这次比以往都要剧烈,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染红了前襟。
陛下!陛下!李德全惊慌失措,快传太医!
萧执无力地摆摆手,气息微弱:不必了...拿来...拿来她留下的药...
最后一颗药丸送入他口中,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药效很快发作,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但他的脸色却更加苍白,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这次咳血而流逝殆尽。
陛下...李德全跪在榻前,老泪纵横。
萧执微微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朕的时间不多了...李德全,你去将朕床头那个紫檀木匣取来。
李德全连忙起身,从床头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双手奉上。
萧执颤抖着手打开木匣,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沓已经泛黄的信纸,一枚手工缝制的安神香囊,几页写满药方的纸张,还有一支普通的银簪——那是多年前林微落在他书房里的,他也不知为何就一直收着,没有归还。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物件,却记录着林微这些年来默默付出的点点滴滴。他一件件抚摸过,眼中满是悔恨与痛楚。
这些...都是她留给朕的...萧执喃喃道,可惜朕明白得太晚了...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那是林微离宫前留下的疫病方子。字迹工整清秀,详细记录了各种病症的对应治疗之法,甚至连药材的采摘时节、炮制方法都一一注明,生怕接手的人有任何不明白之处。
她总是这样...事事都想得周到...萧执苦笑着,眼角有泪滑落,就连离开...都给朕安排好了所有...
李德全跪在一旁,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垂泪。
忽然,萧执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道:笔墨...给朕取笔墨来...
李德全连忙取来笔墨纸砚,小心地铺在榻前的小几上。
萧执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无力支撑身体。李德全连忙上前搀扶,在他身后垫软枕。
手握毛笔,萧执的手颤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墨痕。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腕,开始书写。
这是一封给林微的信,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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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儿卿卿:才写下四个字,他就停顿了许久,墨汁再次晕染开来。
这个称呼,他从未当面叫过她。如今想要呼唤,却已无人应答。
朕知大限将至,残生无几。回首往事,悔恨万千...他的笔迹歪斜潦草,完全不复往日的遒劲有力,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多年来,卿默默相守,屡次救朕于危难,朕却视而不见,甚而辜负卿之心意...如今追悔,已无益于事...
写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渗出,滴落在信纸上,与墨迹混在一起,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
陛下保重龙体啊!李德全急忙上前为他擦拭。
萧执推开他的手,继续写道:朕之一生,得卿如此,实乃大幸,却不知珍惜...如今卿游历四方,济世救人,朕心甚慰...唯愿卿余生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笔迹越来越虚弱,几乎难以辨认。
若有来生...朕定不负卿...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完。笔从他手中滑落,在信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将这封信...连同这个木匣...交给她...萧执气息微弱地对李德全说,若她不愿回来...不必强求...
陛下...李德全泣不成声。
萧执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朕想独自静一静...
李德全只好捧着木匣和信,躬身退下。
养心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萧执望着窗外,月光如水洒入殿内,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
七岁的林微抱着草药怯生生地看着他;十五岁的林微在月光下认真研磨药材;二十岁的林微跪在他榻前为他诊脉;最后一次相见时,她那双充满失望与决绝的眼睛...
微儿...他轻声呼唤,仿佛那个身影就站在不远处,对不起...
无人回应。只有夜风吹过殿外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泣。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视线逐渐模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仿佛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月光中走来,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衣裙,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她向他伸出手,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执哥哥...他仿佛听到她这样呼唤他,声音轻柔如多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
萧执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他缓缓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气息也随之消散。
月光依旧静静地洒在殿内,照着他安详的面容,仿佛终于从漫长的痛苦中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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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江南的林微正在为一位重症病患施针。
忽然,她手中的银针微微一颤,心中莫名一紧,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离开了。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久久不语。
林大夫,您怎么了旁边的学徒关切地问道。
林微回过神,轻轻摇头:无事,继续吧。
她收敛心神,继续专注地为病患施治。银针在她手中稳而准地刺入穴位,一如往常。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一滴清泪悄然滑落,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如这深秋的夜。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当是连日的劳累所致。
翌日清晨,林微照常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义诊。
刚打开房门,就见驿站的信使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熟悉的紫檀木匣和一封信。
林姑娘,京城来的急件。信使恭敬地说道。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她认得那个木匣,那是多年前她见萧执常失眠,特意为他缝制安神香囊时用的匣子。
她颤抖着手接过木匣和信。信封上是萧执熟悉的笔迹,只是比往日更加潦草虚弱。
微儿卿卿亲启
看到这个称呼,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从未这样叫过她。
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迹歪斜潦草,多处被墨迹和...暗褐色的血迹晕染,可见书写之人当时的艰难。
读完信,她久久不语,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信使低声说道:陛下...三日前驾崩了...太后命我将这个木匣和信务必交到您手中。
林微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她爱了半生,也怨了半生的男子面容。
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信仔细折好,收回信封中。
多谢你奔波这一趟。她平静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信使,路上辛苦了。
信使连连推拒:不敢不敢,这是小的本分。
林微坚持将银子塞给他:拿去喝杯热茶吧。
待信使离去后,她捧着木匣回到房中,轻轻打开。
里面整齐地放着她这些年来默默为他准备的各种药方、香囊,还有那支她以为早已丢失的银簪。每一件物品都保存得完好,可见收藏之人的用心。
最下面,是一道明黄的圣旨。她展开一看,竟是萧执在生命最后时刻下的旨意——封她为逍遥神医,赐可自由行走天下,行医济世,各地官员需尽力协助,不得阻拦。
圣旨的日期,就在他驾崩的前一日。
林微握着这道圣旨,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终究是在最后明白了她,也放她自由了。
三日后,林微收拾行囊,继续南下。
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药箱上多了一个紫檀木匣,里面装着她半生的爱恨与牵挂,以及一个帝王最后的忏悔与成全。
江南的雨依旧绵绵不绝,林微撑着油纸伞,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前方还有无数病患在等待着她,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待她去探索。
她的步伐平稳而坚定,一如她这些年来的心志。
只是在某个雨夜,当她独自在灯下整理医案时,会偶尔打开那个紫檀木匣,抚摸里面那些承载着过往的物件,然后轻声叹息。
陛下,愿你来生,学会珍惜眼前人。
而她,将继续她的旅程,以一袭素衣,一个药箱,走遍千山万水,治病救人,践行她济世救人的誓言。
宫墙内的爱恨纠缠已成过往,宫墙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多需要她的人。
良医不渡有缘无分之人,但渡天下苍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