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经》曰: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
她是相府千金,他是军功累累的镇国公府的世子,他也是斩断七情六欲的佛子。
她知道,他是她的劫。
其实,她亦是他的劫。
可无人告诉他们,这劫那么难。
她一直记得他是她青梅竹马的妄哥哥,他是大将军的独子谢烊。
突然有一天他勘破红尘,遁入了空门。
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留给她。
她难以割舍。
于是,她追逐他的脚步也踏入了深山古刹。
常言道,命运半点不由人!
不远万里的叩入心门也许是另一种地狱!
漂泊的雪,摇曳回风,世人皆知那场落下的大雪,带走的不止是她......
他们都没想到,宿命是早已定好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
1.
漆黑的山道上忽然腾起杀气。
冷冽的山风里,陡然混入了利刃破空的尖啸和浓重的血腥气。
无妄一手捂着左臂的伤口,一手持着断了一半的戒刀,背靠着粗糙的岩壁,冷眼看着将他团团围住的十几个黑衣人。
他面前的地上,躺着七八具尸体。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素白的僧袍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他是大昭寺百年不遇的佛子,断绝尘缘,本该在藏经阁内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可月前师父亲传密信,让他下山了却一桩旧因果。
他知道,这因果是他家与敌国北凉不死不休的纠缠。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死局。
对方应是北凉国派来的专业的杀手,配合默契,招招致命,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他没想到,时间过去已久,北凉还是如此憎恨他!
想他谢家为国征战,全部战死沙场,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
想他为了保护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也为斩断世俗而遁入空门,竟还是无法躲过这些因果!
思绪回笼,依旧是山道上冷冽的风和浓郁的血腥!
鏖战至今,他的内力消耗巨大,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十几处,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为首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剩下的刺客如同得了号令的恶狼,同时扑上前去。
刀光剑影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着无妄罩下。
最致命的一剑,来自他的正前方。
那剑尖淬了剧毒,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寒光,如毒蛇的信子,直奔他的心口。
无妄瞳孔微缩,他已然力竭,心中想着:这一剑,怕是避不开了,不过,也好,早登极乐也是好的。
他甚至能感受到剑锋上裹挟的寒气,死亡渐渐逼近。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纤细的身影忽然从侧面的林中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呼。
不要!
是顾昭昭。
无妄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阻止。
顾昭昭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的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迎向了那致命的一剑。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温热的鲜血,猛地溅在了无妄的胸前和脸上,滚烫得惊人。
顾昭昭身体剧烈地一颤,她缓慢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肩胛骨的剑锋,脸上血色尽褪。
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方雪白的丝帕,此刻,那丝帕被她心口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
小姐!林中传来另一声凄惨的尖叫,是她的丫鬟小桃,同时而来的还有两个暗卫,想来是丞相为保护女儿特意安排的。
那持剑的北凉人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了一瞬,随即眼中凶光一闪,便要拔剑再刺。
你找死!
一声低沉的怒吼,不似人声,更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修罗梵唱。
无妄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杀意凛然。
他一掌拍开那名刺客,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顾昭昭绵软倒下的身体。
他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自己。
那股戾气自心底疯狂上涌,几乎要冲破他二十年来苦修的佛法禁锢。
金刚怒目!
黑衣人们被他此刻的气势所慑,竟齐齐后退了一步。
无妄抱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并指成诀。
周遭空气瞬间变得凝重,一股磅礴而悲悯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大悲掌。
他声音冷得像冰,一掌拍出,内力裹挟着掌风排山倒海,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冲在最前的几名刺客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掌力震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在山石上,筋骨尽断。
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交换了一个眼神,毫不犹豫地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两个暗卫也循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消失。
山道上,终于恢复了死寂。
风声呜咽,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无妄眼中的滔天怒火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慌乱。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顾昭昭。
是他的昭昭,他娇娇软软的昭昭啊!
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却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你……
无妄开口,声音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他甚至不敢去碰她肩上的伤口。
你为何在此
顾昭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他脸上,虚弱地扯了扯嘴角。
妄哥哥,我……我来给你送药……你的旧伤,需要雪顶芙蓉……
说完这句,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无妄的心,像是被那把穿透她身体的剑,也狠狠地刺穿了。
他沉默地撕下自己的僧袍内衬,用生疏而颤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按住她的伤口,鲜血依旧止不住得往外涌。
他将她打横抱起,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山上那座与世隔绝的寺庙。
2.
夜深了。
禅房内,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顾昭昭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
医僧来过了,说剑伤很深,幸好偏了一寸,没伤及心脉,但失血过多,能不能熬过去,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无妄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她,像是情深的丈夫守护着卧病在床的爱妻,又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他的僧袍还沾着血迹,有他自己的,但更多的是她的。
小桃跪在床脚,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地对这个冷漠的佛子哭诉着。
谢世子……我家小姐……她听说您经年旧伤复发,需要极北之地的雪顶芙蓉做药引,就一个人带着暗卫跑去了北山……那地方多险啊,她为了采到那几株药,在雪地里找了三天三夜,几乎没合过眼,手脚都冻烂了,还摔了好多跤……
药采回来,为了尽早让你用上,就……就想着连夜给您送来……她说想亲眼看您喝下药,她就安心了……她本不该来的……都怪我,我没能拦住她……
小桃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无妄的心上。
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顾昭昭沉睡的脸上。
烛光下,她的脸小小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垂在床沿的袖口上。
那素色的袖口边缘,用浅青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一行小字。
针脚细密,看得出绣的人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那一行字是:愿得一人心。
无妄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
他是佛子!
他是斩断七情六欲的佛子!
他应该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他应该斩断情缘的!
可最终,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轻轻地碰触了一下那几个字。
指尖触及的是布料的凉意,可烙在他心上的,却是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看着床上这个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子,看着她袖口上那句毫不掩饰的痴缠心愿,无妄那颗自以为早已修得古井无波的佛心,被这滚烫的凡尘俗愿灼烧出了丝丝裂缝。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此前斩断尘缘的做法是否正确.....
3.
顾昭昭悠悠转醒。
她躺在禅房的偏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她挣扎着坐起身,身上那件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华服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朴素的灰色僧衣,宽大垂坠。
顾昭昭暗想:是他的僧袍吗
禅房门外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是知客僧,她见过的。
知客僧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和不赞同。
上座,万万不可。这里是佛门禁地,且顾小姐乃是相府千金,金枝玉叶,怎可留在这深山古刹里,还使她做些粗使的活计这若是传了出去,我们大昭寺担待不起,于您的声名也大有妨碍。
顾昭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就要往外冲。
她不能走,她绝不能离开妄哥哥。
就在她踉跄着扑到门边时,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她是贫僧的医女。
无妄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无,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仅仅六个字,门外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知客僧不再多言半句,只叹息一声,喏喏应声,随后转身离开。
顾昭昭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缓缓滑落在地。
医女……也好。
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什么身份她都认,总好过之前,只能借着上香还愿远远看着。
从此,大昭寺里多了一个名叫昭昭的医女。
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无妄那一方小小的禅院。
每日天不亮,她便要去药房为他煎药。
那药汁黑褐黏稠,气味苦得熏人,她却总要亲口尝过温度,才小心翼翼地端去。
无妄的僧袍破了,她便在夜深人静时,借着微弱的烛火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
院子里的落叶,她每日都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让半点尘埃扰了他的清静。
她之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如今却事事亲力亲为,她,甘之如饴。
这一切,无尘都看在眼里。
无尘是无妄的师弟,一个心思澄澈的小和尚。
他实在看不下去,这位曾经在京城风光无限的贵女,如今活得像个没有名字的影子。
这日,无尘趁着给无妄送经文的间隙,终于忍不住开口。
师兄,顾施主她……毕竟是千金之躯。你将她留在身边,与你二人的名声皆无任何益处。不若……还是让她归家去吧。
无妄闭目盘坐于蒲团上,手中捻着佛珠,面容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见。
良久,他才翕动薄唇,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可去劝解一番。
无尘了然,心中叹息,随后躬身退下。
他没有看到是,在他转身之后,无妄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幽深情绪。
是夜,万籁俱寂,偶有动物的啼叫声传来。
无妄走出禅房,借着月光,在院中的石凳上拾起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无妄猜测,应是顾昭昭白天晾晒草药时不慎遗落的。
帕子上若有若无的飘散着她身上浅淡的馨香。
他摩挲着帕子一角绣着的昭字,指尖微颤。
他在园中站了良久,终是将那方帕子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怀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回到房中,无妄拉开书案最深处的抽屉,从怀中取出手帕,将它同一堆同样素净的帕子放在了一起,随即落了锁。
4.
秋意渐浓,寺中的寒气也一日重过一日。
顾昭昭的身体本就孱弱,又因此前采药与挡剑所受的伤颇重,后来也未曾好好修养,再加上连日的劳累和忧思,终于是撑不住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正在院中整理晒干的药材,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涌上喉头。
她连忙用手帕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咳声停歇,她摊开手帕,一抹刺目的猩红赫然映入眼帘。
顾昭昭脑中轰然一响,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一软,直直地朝着地面倒去。
顾施主!
恰好路过的无尘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及时扶住了她。
他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唇边未干的血迹,顿时慌了神,转身就要去找寺里的药僧。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药僧给你瞧瞧!
别……
顾昭昭冰冷的手死死拽住了无尘的手腕。
顾昭昭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无比坚定。
别告诉他。
无尘愣住了。
可是你的身体……
求你。
她眼眶泛红,泪水在其中打转。
我只是不想……只是不想离开他。
看着她这副哀戚卑微的模样,无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师兄之前那句冷冰冰的你可去劝解一番,再看看眼前这个为了留在师兄身边连性命都可以不顾的女子,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位早已斩断七情六欲、高冷得不近人情的师兄是多么的无情!
自那日咳血之后,顾昭昭便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病况。
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更怕他会因此将她送走。
日子在平静又压抑中悄然滑过。
约莫过了月余,寺里后院那几株老桂花树开花了。
满树金黄,风一吹,细小的花瓣便簌簌落下,整个寺庙都浸在甜腻的香气里。
顾昭昭闻着这香甜的味道,忽然想起,无妄的药那样的苦。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萌生。
她想为他做一点桂花糖,就像从前他母亲做给他的一样。
犹记那时,她总是跟他抢,他也笑着任由她闹。
顾昭昭觉得,或许,那一点点的甜,能稍稍冲淡他药碗里的苦,也能让她感觉,自己离从前的他,又近了一点点。
其实,顾昭昭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了。
那时,她是相府千金,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订下婚约。
可,他的父母战死沙场,徒留他一人撑起镇国公府的门楣。
有一天,大昭寺云游的方丈大师说他六亲缘浅,生来便是佛门中人,如不想连累身边之人,则需遁入空门,斩断情缘。
于是,他遁入空门,拜了方丈大师为师。
从此,世间再无镇国公世子,而大昭寺多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佛子。
她,寻了他许久许久.......
久到她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谁料,峰回路转,他竟就在她的身边。
.......
顾昭昭寻了厨房的僧弥,讨要了新鲜的桂花和冰糖,在自己的小院里,偷偷忙活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她用干净的油纸包好一小包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趁着送药的间隙,递到了无妄面前。
无妄刚诵完一卷经,指尖还捻着佛珠,闻声抬眸,目光落在她掌心那小小的油纸包上,微微一顿。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
山下的桂花糖,我……我见妄哥哥的药那么苦,我想给你添些甜味......
顾昭昭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虚地垂着头。
无妄沉默了片刻,顾昭昭觉得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看穿。
就在顾昭昭以为他要开口斥责她俗心太重时,他却伸出修长的手,接过了那包糖。
施主慈悲。
四个字,客气又疏远,瞬间将顾昭昭的热情浇熄。
她讪讪地应了声,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
顾昭昭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煎熬,是她的,是她早就遗落的真心。
无妄,清冷如山巅雪,淡漠如天上月,一双琉璃似的眼眸,看她,看众生,皆是慈悲,皆是疏离。
但其实,她没看到的是,在她的背后,无妄将那包桂花糖极快地拢入宽大的僧袍袖中,藏进了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
夜,月色如水。
无妄在禅房内打坐,却迟迟无法入定。
怀里的那包糖,像一小簇火苗,灼烧得他心神不宁。
犹豫许久,他终是取了出来,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极致的甜香瞬间在舌尖化开,可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到了心头,却莫名地泛起一阵苦涩。
师兄,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无尘不知何时探进头来,脸上挂着促狭的笑。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妄手里的桂花糖,又联想到白天送药来的顾施主,顿时恍然大悟。
师兄,你是不是对她……
无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无妄冷冷打断。
《华严经》第三卷,明日背给我听。
无尘的笑僵在脸上,哀嚎一声,瞬间缩回头跑了。
禅房内重归寂静。
无妄看着剩下的桂花糖,许久,才又捻起一块,慢慢咀嚼。
甜得发齁,也苦得穿心。
5.
时间如白驹过隙。
顾昭昭来大昭寺已经一年有余。
自桂花糖事件后,顾昭昭便收敛了心思。
她每日只是尽职尽责地煎药、送饭,再不多说一句。
她只想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只是.......
命运真的半点不由人!
这天,顾昭昭在整理从前的旧药方,这些都是前几任大夫和医僧留下的,厚厚一沓。
她想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到些调理身体的思路。
她翻得仔细,没注意到一阵风从窗外吹过,将一沓纸吹得哗哗作响。
一张泛黄的药方,就那么轻飘飘地从纸堆里滑落,正好落在刚刚走进门的无妄脚边。
他弯腰捡起。
顾昭昭听到动静抬头,心脏瞬间漏跳一拍。
那张药方上,是她师傅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字字诛心——肺痨之症,古来无治,汤药石针,唯缓其命。
无妄捏着纸张,缓缓抬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那一瞬间,顾昭昭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慌张地伸手去抢。
妄哥哥!那、那是多年前的误诊,是我师傅写错了的,你别当真!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脸上一片煞白,那副惊惶失措的样子,让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无妄没有让她抢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良久,他将那张纸条仔仔细细地对折,再对折,然后收入了自己的袖中。
他什么都没问,转身取走经架上的一卷书,淡淡道:无事,去忙吧。
他越是这样,顾昭昭的心就越是沉入谷底。
......
夜,月上中天。
无妄没有在禅房入定,独自一人立在后院的莲池边。
夏末的白莲开得正盛,圣洁无瑕,一如他佛子的身份。
他望着满池清冷的月色与莲影,风将他低不可闻的声音送入夜色里。
若我非佛子……若我不曾放弃......因果......
若他不是这万众敬仰的佛子,不是身负期望的佛子,若他不曾放弃他与这世间的因果,他是不是就可以……
呢喃便未完,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也是他此刻最不愿面对的人。
妄哥哥,该喝药了。
顾昭昭端着漆黑的药碗,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轻声唤道。
无妄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所有挣扎与脆弱都在瞬间敛去,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佛子模样。
放下吧。
他看着她,声音平淡无波。
夜深了,施主早些歇息。
顾昭昭点点头,将药碗放在石桌上,默默地离开了。
她走后,无妄却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抬起手,掌心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张写着肺痨的药方。
纸张的棱角,深深地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6.
又是一年的秋,秋意渐浓,一场雨后,天气骤然转凉。
顾昭昭拢了拢身上的薄衫,又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她看着石桌上那碗他未动的药,已经彻底冷透,心里一阵发紧。
日子不咸不淡的一日一日的过着。
寺中的寒意愈来愈深。
这日,风雪更甚,卷着冰碴子,像是要将禅房里的这点微弱灯火一并吞噬。
禅房外,顾昭昭瘦弱的身影在廊下缩成一团,她守着一炉小火,火上温着给无妄的药。
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她忍不住蜷缩起来,剧烈的咳嗽声被风雪掩盖,破碎又无力。
她死死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咳出声来,怕扰了里头人的清修。
可她也知道,她的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好不甘心,她还想陪他很久很久。
一阵猛咳后,顾昭昭的眼前骤然发黑,天旋地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手中的药碗脱手,滚落在地,万幸的是碗沿被门槛卡住,褐色的药汁只洒了些许,大部分还温在碗里,冒着丝丝热气。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无妄一身月白僧袍,立在门内,本是想让她早些回去歇息。
可门一开,看到的却是蜷缩在门槛边的顾昭昭。
她像一只被风雪打蔫了的蝶,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那只紧紧攥着药碗的手,却固执得惊人。
无妄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出现了裂痕。
他快步上前,踉跄了一下,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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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尚存。
他一直紧绷的背脊略微松懈。
他脱下身上那件厚实的袈裟披风,仔细地盖在她身上,将她瘦小的身躯完全裹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回过神来,看着她冻得发紫的脸,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斥责。
不畏寒怎的如此固执
躲在回廊转角处的小桃,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跟在小姐身边这么久,从未见过那个被誉为佛子、清冷如神祇的无妄,露出慌乱的神情。
他是佛,他的悲悯是给众生的。
但,他明明也是会心疼小姐的。
......
顾昭昭醒来时,躺在禅院客房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那件带着淡淡檀香的袈裟披风。
暖意融融,驱散了她身体里盘踞的寒气。
小桃端来姜汤,眼圈红红的。
小姐,你吓死我了。
顾昭昭喝了姜汤,缓过一口气,不顾小桃的劝阻,又从枕下摸出了那个未完成的绣帕。
雪白的帕子上,针脚细密,绣着一株含苞待放的并蒂莲,旁边是几个清秀的小字雏形——愿得一人心。
小桃看着那帕子,心疼得直掉泪。
小姐,你别绣了,你清醒一点啊!他是佛子,是大昭寺未来的住持,他已经不是世子了,也不再是你的未婚夫婿了。
顾昭昭的手指抚过冰凉的丝线,摇了摇头,唇边漾开一抹苍白却满足的笑。
我知道。小桃,我不求什么,只要能这样日日看着他,能陪着他,我便知足了,你知晓的,他很苦,他只有我了,只有我心疼他了,我只是想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的话说得轻,却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在小桃的心上。
小桃想:小姐的这份情,太苦了。
正说着,顾昭昭喉头一甜,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猛咳。
她急忙用帕子捂住嘴,等她再拿开时,刺目的殷红已经染上了雪白的帕角,像雪地里绽开的朵朵红梅。
恰在此时,无妄推门而入,他手上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显然是来探望她的。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方染血的绣帕上。
顾昭昭慌忙想将帕子藏起来,却被他看得无所遁形。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无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将药碗放在桌上,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
你该好好养病,回相府吧,这里并不是你该长久停留之地。
说完,他没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那背影决绝得像是什么都与他无关。
可在他转身离去时,宽大的僧袖中,一张被紧紧攥着,捏出了褶皱。
那是那日他带走的药方。
后来的日子里,无妄不再让顾昭昭熬药,也不再见她。
他想逼她回去!
可,顾昭昭依旧固执!
且她的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平淡如水,可这平静的日子下是汹涌的波涛!
......
大昭寺的晨课向来庄严肃穆。
钟声响起,数百僧人齐声诵经,梵音缭绕,涤荡人心。
无妄作为佛子,一向是众人的表率,他的声音清越沉稳,从未出过一丝差错。
可这日,站在他身后的师弟无尘,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是在念《金刚经》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时,师兄的声音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紧接着,在经文的收尾处,那句本该低沉念出的南无阿弥陀佛之后,竟极轻极轻地溢出了一声昭昭。
那声音太轻,轻得仿佛是风拂过树叶的错觉,但无尘听得真切。
他心中一凛。
待晨课结束,众人散去后,他悄悄跟上无妄,低声问:师兄,你……是不是动了情
无妄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闭上了眼,挺直的背像是一座沉默的大山。
风吹动他的僧袍,猎猎作响。
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低声道:若我动了心,便是负了佛,负了这些年月斩断的因果。
无尘看着他孤绝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佛子这两个字,原来不是荣耀,而是一道重若千钧的枷锁。
7.
顾昭昭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频繁,咳出的血也从最初的几滴,变成了如今的一小口。
她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还有些血色的脸颊,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蜡黄。
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向主殿方向时,依旧亮得惊人。
小桃每日端来的药,依旧是寺里医僧开的方子,温和滋补,却对这凶险的肺痨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天,顾昭昭觉得自己的气色好了很多,她带着小桃外出散心。
深山古刹,现如今对顾昭昭来说是另一番滋味。
顾昭昭和小桃在古道上边欣赏风景边聊着。
突然,几个黑衣人将二人团团围住。
这些黑衣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眼神中满是贪婪和邪恶。
是北凉人!
为首的北凉人露出狰狞的笑容,一步步逼近。
顾昭昭,对吧,听说你是镇国公世子的青梅竹马啊!镇国公府的人都该死!
为首的人恶狠狠怒吼。
都是你,上次合围绞杀他的时候是你挡的刀吧!现在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顾昭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拼命往后退。
她颤抖着小声跟小桃说:快回寺里搬救兵。
小桃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顾昭昭身上,偷偷溜了出去。
快点,再快点。
小桃狂奔在山道上,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树枝刮破了她的衣衫。
而顾昭昭,被其中一个人一把抓住手臂,将她狠狠拽到身前,肆意地拉扯她的衣衫。
顾昭昭奋力挣扎,双手想用力推开对方,却被那人狠狠甩在地上。
她挣扎着起身逃跑,却又被另一人拦住。
其中一人紧紧握着她的脚踝,在雪地上拖行。
他们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他们淫笑着......
顾昭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断地哀求,声音沙哑,却丝毫无法让这些人停下恶行。
无妄赶来的时候,顾昭昭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躺在山道上,身上不着寸缕,两眼空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
无妄颤抖着双手,轻轻的将顾昭昭抱在怀里,慢慢加重力道,目眦欲裂,仿佛要将怀里的人揉进他的骨血里。
这一刻,他觉得他错了!
他本应和她有幸福的一生!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本应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是他!
都是他!
他不应该因为害怕所谓的因果而放弃她!
如今,得到这样的结果!
那他这些年的克制究竟算什么!
无妄抱着怀里的人,脚步沉重,一步一步的走向他的禅院。
他安置好顾昭昭后,循着蛮夷人的踪迹追去......
再回来时,鲜血浸透了他月白色的僧袍。
他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自己的禅房,身后是一串血脚印......
几天后的夜里,小桃喂顾昭昭喝完药,看着她又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收拾药碗时,目光落在了桌上顾昭昭写下的一沓信笺上。
再看看床上气若游丝的小姐,小桃眼底的泪水渐渐被一种决绝的狠厉所取代。
她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她的小姐就真的没命了。
大昭寺的佛,救不了小姐的命。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
8.
顾昭昭的病更重了。
帕子上的血迹从零星的梅点,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
小桃每次为她换洗衣物,都心惊胆战,生怕下一刻她就咳得喘不上气来。
山上的药石似乎已经没了用处,每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灌下去,换来的不过是片刻的安宁,以及更猛烈的下一轮咳喘。
这天,小桃趁着顾昭昭昏睡,悄悄从枕下摸走了那张写满了珍贵药材的方子,攥在手心,一路小跑着冲下了山。
她要去求无尘师父,那个唯一对小姐还有些好脸色的小和尚。
她不信这世上没有能救小姐的偏方,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去试。
无尘看着手里的药方,又看看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桃,面露难色。
这已是寺里最好的方子了,连慧真长老都看过……
可小姐她快不行了!
小桃的声音尖锐而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她为何不肯离开
无妄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月白僧袍,纤尘不染,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像没有感情的雕塑。
他的目光落在无尘手里的药方上,眼神里是小桃看不懂的冰冷和……烦躁。
小桃被他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想把药方抢回来。
无尘却没躲,反而迎着无妄的目光,将药方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执拗和质问。
佛子,你若不是真心留她,又怎会让她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一留就是三年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无妄的心上。
是啊,他若不想,谁能留得下
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她离开,可以让她对自己彻底死心。
可他没有。
他还是贪恋她的温柔。
毕竟,那是他曾经的爱人啊!
可,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念着经,敲着木鱼,默许了她的存在,默许了她将自己的一颗心,一片情,尽数耗在这座孤寂的青灯古佛前。
他想,他也是贪心的。
无妄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周身那层坚冰般的冷漠,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当夜,小桃端着熬好的药回到房里,却看见顾昭昭正坐在桌前,将那张她费尽心力才从无尘那里拿回来的药方,一寸一寸地,送进了烛火里。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将那些复杂的药名化为灰烬。
顾昭昭的脸在跳动的火光里忽明忽暗,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小桃大惊失色,冲上去就要抢救那残存的纸角。
顾昭昭却拉住了她的手,声音虚弱得像一阵风。
小桃,别费力气了。我没有……没有以后了,况且我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只是......只是我的无妄哥哥,以后再也没有人心疼他了......
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无妄一整夜都神思恍惚。
晨课的钟声响了,他手里的木鱼罕见的敲错了节拍。
晚间的诵经,他更是几次念错了字句。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无尘那句质问,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
深夜,他被慧真长老唤入了主殿。
年迈的长老盘坐在蒲团上,神情平和,双眼却像能洞悉一切。
无妄,你可知‘慈悲’亦有度你可知当断不断
无妄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
弟子不敢。
过度执着,便是劫。
慧真长老的声音淡淡的,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执着于佛法,是为向道。可你因一人入道,却又因那人而乱了佛心,便是你的劫数到了。
无妄的身子猛地一震,心中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弟子愚钝。
慧真长老看着他紧绷的背影,不再多言,只轻轻叹了口气。
去吧。若有缘,你自会明白。
无妄走出大殿,夜风吹得他僧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
他越来越迷茫,是否曾经想要规避的因果是一种错
9.
第二天,他又在那棵熟悉的桃花树下见到了顾昭昭。
她似乎精神好了些,还对他笑了笑,亲手将一碗药递过来。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送药了,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
他刚接过药碗,她便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像是在最干净的宣纸上,骤然绽开了一朵妖异的红莲。
那红色刺痛了无妄的眼。
顾昭昭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唇边还挂着血丝。
她却笑了,那笑容虚弱又释然。
妄哥哥,不怪你。
她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
对不起,最后我想这样叫你一次,下辈子……下辈子你别再做佛了,好不好昭昭......昭昭不能没有你......对不起......妄哥哥,昭昭不能陪你了,以后,你要好好的,不要太早......太早来见我,我会生气的。
话音刚落,她的身子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她缓缓摊开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
上面早已褪色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绣着几个字:愿得一人心。
无妄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
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黑色的药汁混着泥土,浸湿了他的鞋袜。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风声,鸟鸣,远处的钟声,全都听不见了。
他只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的声响。
啪。
是他掌心那串跟随他多年的佛珠,骤然碎裂。
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挣脱了束缚,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
万籁俱寂中,无妄终于动了。
他俯下身,动作缓慢而僵硬,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去触碰那片他逃避了多年的,唯一的温暖。
10.
佛堂里烛火摇曳,烛光映着金身佛像悲悯的脸。
无妄抱着顾昭昭早已冰冷的身体,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三天三夜,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往日里他日夜诵读的《华严经》再也念不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嘶哑又固执的重复。
昭儿……
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在乞求神佛将爱人的魂魄归还。
可,他怀里的人却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了。
顾昭昭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那张曾经明媚鲜活的脸,此刻只剩下毫无生气的青白。
无妄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更紧地将她箍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具永远也暖不热的尸身。
慧真长老站在门外,看着自己师兄最得意的弟子如今这般模样,悠悠叹了口气,对身边的无尘道:他终究还是应劫了。
他输给了红尘,输给了情爱,输给了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斩断的、名为顾昭昭的劫。
无尘红着眼眶,看着那个曾经清冷自持、万事不动于心的师兄,如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泥塑。
他从未见过师兄这般失态的模样,那是一种从根基处开始的崩塌,是信仰和世界的双重毁灭。
他看着师兄干裂的嘴唇不断开合,却只能发出那两个字的音节,终于忍不住,这个从未在人前失态的小和尚第一次落下了眼泪。
三天三夜后,无妄终于动了。
他亲手为顾昭昭擦拭了身体,换上她最喜欢的桃花色长裙,将她葬在了后山的桃林里。
那里是她再次找到他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禅房,找出一把最钝的剃刀,对着铜镜,一刀一刀,割在心口的位置,皮肉伴着血迹落在地上,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九九八十一刀后,他脱下穿了十数年的月白僧袍,换上了一身最粗糙的麻衣。
当他走出禅房时,无尘几乎认不出他来。
师兄……
无妄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世上再无无妄。
从此,那个被誉为佛子、冷静自持的无妄法师死了。
活下来的,是别人口中日日在后山桃林徘徊的疯佛。
他拒绝再回主殿,拒绝再见任何人,每日只是守着那座孤坟,像是要站成一块望妻石。
直到负责打理桃林的老守墓僧找到了他。
老僧看着这个苍老了十岁的男人,沉默着从怀里递过去一沓早已泛黄的信笺。
这是……顾施主落下的。
无妄的身体僵住了,他缓缓伸出手,那沓信笺在他手里重逾千斤。
他从未见过的昭儿的信笺。
她的字迹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股天真烂漫的劲儿,一笔一划都透着雀跃。
他颤抖着翻开第一页。
三月初七,晴。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妄哥哥,那个名谢烊,字无妄的天之骄子,我的夫婿。现在,他亦叫无妄,只是,那是他的佛号了,他是大昭寺最有灵气的佛子。
三月十五,雨。我借口还愿去看他了,他好像不记得我了,没关系,我记得他就好。
四月初一,风大。下山的时候他给我披了件披风,他是不是……想起我了,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一页,又一页。
满满的都是他。
他随口的一句回答,他无意间的一个眼神,都被她当成珍宝,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来。
而他自己,压制着真心,蹉跎了她的年华。
最后一页,字迹潦草,还带着晕开的泪痕。
今日咳得狠了,若我死了,妄哥哥会不会伤心只是……我还有点不甘心,我......好想陪你很久很久,下......辈子,下辈子,能不能不做佛,能不能陪昭昭白头。。
啪嗒。
一滴泪砸在纸上,迅速晕开,模糊了那决绝的字迹。
无妄再也支撑不住,他抱着那沓信笺,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跪在坟前,将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失声痛哭。
那哭声绝望、压抑,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同呕出来。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无数个日夜里,他的昭昭,那样热烈地爱着他。
他以为的保护,对她来说,自始至终不过是一种更深的伤害罢了!
夜深了,月光如水,洒在桃林间,为新立的石碑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无妄独自坐在坟前,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麻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石碑上顾昭昭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昭儿,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是妄哥哥错了。
我错在面对你的情意时装聋作哑,错在自负的以为能斩断尘缘,错在……直到失去你,才明白什么是心如刀割。
一阵夜风吹过桃林,吹得桃花簌簌作响,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好像是她踮起脚尖,为他拭去脸上泪水。
不远处,无尘站在那里,看着师兄的背影,那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孤寂。
这一刻,他忽然全明白了。
原来他不是无情,只是太怕因果。
他以为将她推开是保护,却不知这才是最深的辜负。
更远处的山巅之上,慧真长老遥望着桃林的方向,那里有他师兄最骄傲的弟子。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能度得过这情劫。
他双手合十,闭目长叹。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此生皆空。
........
桃林里,无妄没有再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要和身下的土地、眼前的石碑融为一体。
风停了,桃花不再作响,整个后山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和她,一个坟墓里,一个坟墓外。
11.
昆仑山巅,终年积雪。
大昭寺后山这片桃林,却四季如春,灼灼其华。
被誉为百年不遇的佛子无妄,已经在桃林深处那座孤零零的坟前,枯坐了三日。
三年前,他离开了大昭寺,重新身披战甲,带领铁骑踏破了北凉的国门!
三年时间,边关血流成河,饿殍遍地!
他终究还是应了他的因果,双手沾满鲜血!
如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往日里清冷出尘的眉眼,此刻只剩下死寂。
风吹过,卷起几片桃花,落在他的肩头,他却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
不饮不食,不言不语。
寺中弟子来劝过几轮,都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逼退。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那是昭昭的侍女,小桃。
小桃给了这个浑浑噩噩的人几巴掌。
她的眼眶红肿,手里捧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东西,布上还浸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谢世子。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这是小姐临终前,交代奴婢,让奴婢亲手交给您的,别忘了,她临终前说过的话。
无妄死寂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的视线,黏在了那个沾血的布包上,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
那只曾持佛珠,指点乾坤,握长剑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
布包入手,很轻,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拿不稳。
他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本边缘已经泛黄的本子。
无妄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认得,这是昭儿的手帐。
她总爱在给他送药的间隙,坐在一旁,抱着这本手帐写写画画。
他曾问过她写的什么。
她只是笑,眉眼弯弯,说:写一些女儿家的心事,妄哥哥不会感兴趣的。
他便没有再问。
如今,这本手帐,却成了留给他的遗物。
他修长的手指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清秀而温柔的字迹,一如其人,映入眼帘。
三月初七,晴。今日妄哥哥念经时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因为我今日熬的药太苦了下次要记得多放一颗蜜饯。
无妄的喉头猛地一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他记得那一天。
他并非嫌药苦,只是见她看得出神,不小心打翻了墨汁,弄脏了新裁的裙角,那副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继续往下翻。
三月十五,雨。妄哥哥又受伤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说我是他的医女,可我……我想做他的妻,我本来就应该是他的妻。
医女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无妄的心里。
他告诫自己要守住佛心,与她保持距离,却不知这距离,早已在她心里化作了奢望。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中滚落。
一滴,两滴,砸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了一行墨迹。
那行字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噗——
一口心血,猛地从无妄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僧袍和那本脆弱的手帐。
他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那本手帐,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夜色。
昭儿……昭儿!
他口中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我不是无情……我只是不敢妄动因果……我只是不敢啊!
无妄仰天狂笑,笑声悲怆而疯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指着苍穹,歇斯底里地质问:天道无情!若佛要断情绝爱,为何要赐我一颗会动的心!要我断因果,为何要让她来我身边,却又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道划破天际的惊雷。
轰隆——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瞬间将他淋得湿透。
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
他不躲不避,就那么站着,任由风雨将他吞噬。
桃林尽头,一道颀长的身影默默伫立。
是无妄的师弟,无尘。
他看着远处那个癫狂的身影,听着那绝望的嘶吼,终是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最难渡。
大昭寺,禅心殿。
灯火通明,慧真长老手持佛珠,面色沉凝。
他还是放不下。
他身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人,无尘。
无尘是寺里除了无妄外,最有佛缘的弟子。
慧真长老睁开眼。
他佛心已乱,魔障丛生,若他还能回头,便……拉他一把。
是,师父。
无尘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师兄无妄,是他最敬佩的人。
天资卓绝,佛法精深。
可因情之一字,疯癫至此!
无尘撑着伞,走进了桃林。
走到了那座坟前。
无妄没有再嘶吼,也没有再质问苍天,只是安静地跪在坟前,用手,一点一点地,将刚才被雨水冲散的坟土重新堆好。
他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风雨声中,无尘听见他用低到尘埃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卑微的祈求。
昭儿,你说……下辈子……你说别做佛……
他的声音顿住,哽咽了许久,才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轻声问道:
可若不做佛……下辈子,我还能去哪里,再遇见你
无尘怔怔地看着师兄的背影,眼眶一瞬间就湿透了。
他终于明白了。
这些年,师兄不是不爱,不是无情。
恰恰相反,他是爱到了极致,爱到了骨子里,才会如此克制,如此隐忍,才会在她死后,彻底崩溃。
他因她想要斩断因果,反倒伤了她。
他不敢爱,不能爱。
那份深埋在佛心之下的爱,早已成了他的业障,他的心魔。
他们的命运如《华严经》曰,如他的字、他的佛号那般: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断妄归真,方见无妄本来面目!
是他没参破!
也是命运最初就标注好的!
半点不由人!
只能自渡!
无尘轻轻的叹息,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