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我姐是十里八乡最水灵的姑娘。
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却偏偏爱上了那个来路不明的知青。
私奔那夜,她留信说要去大城市过好日子。
十年后,我在天桥下发现了衣衫褴褛的她,正翻找垃圾桶里的吃食。
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眼睛和当年的知青一模一样。
我哭着要带她回家,她却惊恐地抓住我的衣角:别出声,他就在附近盯着我们。
他说要是敢跑,就把妞妞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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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刚褪下去些,槐花潭的男男女女就搬了小板凳,聚在老槐树下头扯闲篇。蒲扇拍在腿上的声音噼啪作响,混着知了没完没了的叫,搅得人心头起躁。
要我说,还是老沈家的大姑娘,啧啧,那才是真标致。快嘴的王婶子吐着瓜子皮,嗓门亮得能传到村口,柳叶眉,杏核眼,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咱槐花潭的水土,愣是养出了个仙女儿!
旁边就有人笑:可惜仙女儿眼光高哩,提亲的从村东头排到西头,镇长家的公子都看不上,也不知道要找个啥样的。
啥样的能带她去过大日子的呗!王婶子撇撇嘴,声音压低了些,透着股子神秘,还记得前些年来的那个知青叫周文斌的不白净,说话文绉绉,眼睛会勾人。玲子(我姐叫沈玲)就是被他迷了心窍!
有人叹气:哎,可惜了……那小伙儿看着不像能吃苦的,后来不是回城了也没见捎个信儿回来。
回城王婶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十年前那个夏天,玲子跟他前后脚没的影儿!老沈家闹翻了天,后来才在玲子枕头底下翻出张字条,说什么……对,‘我跟文斌去城里追求新生活了,别找我,过上好日子就回来接你们’。
场上静了一瞬,只剩下知了嚎叫。我蹲在远处井台边,磨着手里的镰刀,铁器相刮的声音刺耳。那晚上的事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十年,都没凉下去。
我姐沈玲,那时候真是好看啊,不是王婶子她们嘴里那种水灵,是带着光的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把星星揉碎了塞进去了。她会偷偷省下馒头给我,会晚上在油灯下给我补衣服,手指翻飞,哼着好听的调子。
那个周文斌,我也记得。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靠在知青点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吹口琴,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我姐。我爹妈警告过她,说那人眼神飘,不像踏实过日子的人。我姐不听,脸红红地反驳:你们不懂他,他有理想,和村里人不一样。
私奔那晚,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第二天一早,她不见了。枕头上放着那张字条,字迹潦草,却透着股决绝。我娘当场晕死过去,我爹一夜白头,砸了家里能砸的一切,吼得嗓子出血:让她滚!就当没生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
后来,日子就像槐花潭的水,浑浑噩噩地往下流。爹娘身子垮了,没几年相继去世,闭眼前还念叨着玲子回来没。我成了家,媳妇也是本分人,守着几亩地过活。槐花潭渐渐没人再提沈玲,都当她死在外头了。
只有我,每年到她走的那天,都会去村口老槐树下站一会儿。心里堵着的东西,十年都没化开。是恨她不争气,还是想她,我自己也说不清。
直到那天,我去省城送山货。事办得顺当,下午就弄完了。鬼使神差地,我没直接去车站,拐去了城南那片正在拆迁的乱胡同。听说那里鱼龙混杂,什么都有。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们。
天桥底下,背着光,一股馊臭味老远就能闻到。一个身影正佝偻着,几乎要钻进那个绿色的、油污斑斑的垃圾桶里翻找,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影子,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
我本能地想绕开。脚步却顿住了。
那翻垃圾的女人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头发脏得打了绺,粘在脸上。她哆嗦着手,从桶里捞出半块沾着污渍的面包,急切地往身边的小女孩手里塞。
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瘦得吓人,大眼睛嵌在瘦削的小脸上,身上一件单薄的旧衣服空荡荡的。她接过面包,却没立刻吃,只是抬头看着女人。
就在那一瞬,天桥上路灯惨白的光照下来,掠过女人的侧脸。
尽管肮脏,尽管凹陷脱形,那轮廓……我心脏猛地一停,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我往前挪了两步,脚步虚浮,踩在碎砖头上差点摔倒。我死死盯着那张脸,呼吸都停了。
是我姐。是沈玲。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槐花潭最水灵的姑娘,变成了天桥底下翻垃圾的野狗一样的女人。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抬起头,浑浊惊恐的眼睛对上我的。她先是茫然,然后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手里的半块发霉饼干掉在地上。
她身后那个小女孩受惊了,猛地躲到她身后,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裤腿,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清澈,眼角微微上扬,和十年前那个靠在歪脖子树上、用那种看似温柔实则算计的眼神看我姐的知青——周文斌,一模一样。
姐……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几乎听不见。
沈玲像是被电击了,猛地一抖,下一刻,她不是认我,而是突然扑上来,脏污干枯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一股浓重的酸臭和汗馊味扑面而来。
她把我往暗影里拽,眼睛惊恐万状地扫视着四周,像是怕黑暗里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
走……走……你快走!她声音嘶哑,气音急促,全是
panic,别让他看见!别让他看见你!
谁姐,是谁我是小峰啊!我反手抓住她硌人的胳膊,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来,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成这样了爹娘都没了……我带你回家!
听到爹娘没了,她身子猛地一僵,眼里闪过一片彻骨的茫然和痛苦,但立刻被更大的恐惧覆盖。她更紧地抓住我,拼命摇头,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出道道沟壑。
不行……不行……回不去了……她语无伦次,嘴唇哆嗦得厉害,他就在附近……看着呢……他一直看着我们……
她猛地低下头,看着那个紧紧贴着她、吓坏了的小女孩,巨大的绝望淹没了她。
他说……他说要是敢跑,敢跟人乱说……她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动物般的呜咽,就把妞妞……卖掉……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剜进我的心口。
刹那间,天桥下车流嘈杂的噪音、拆迁工地的哐当声、远处街市的喧哗……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姐粗重惊恐的喘息,和小女孩压抑的、小动物般的抽噎。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血冷得像冰,胳膊上被她抓握的地方却像被烙铁烫着一样疼。
周文斌。
他就在附近。
看着。
……
时间好像黏住了,秒针每跳一下都费尽力气,在那片馊臭的空气里拖出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痕迹。
我姐,沈玲,她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我胳膊的肉里,冰冷的指甲硌得生疼。那不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草,却又怕把这根草一起拖进深渊的惊惶。她的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瞟,扫过每一个昏暗的角落,每一辆经过的破旧三轮车,每一个模糊的人影。每一次轻微的声响——远处工地的敲打,近处野猫跳过废砖的窸窣——都能让她像受惊的麻雀一样猛地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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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那个小女孩,把自己整个藏在我姐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空的厉害,没有好奇,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被驯化的、本能的恐惧。她手里还攥着那半块脏面包,指关节绷得发白。
我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血液轰隆隆地往头顶冲,耳朵里却一片死寂,只有我姐破碎的气音和妞妞细微的抽噎在无限放大。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
我爹临死前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嘴张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再也喊不出的那个名字。
我娘坟头的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
家里那扇被她跑出去再没回来的木门,吱呀呀响了十年。
所有的担忧、怨恨、猜测、早已死心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景象砸得粉碎,碎成了渣,又猛地被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寒彻骨的恐惧攫住,搅成一团混沌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
周文斌!
那个白净斯文、说话温和、会吹口琴的知青!我姐口中有理想、不一样的男人!
他把她变成了这样!一个在天桥底下翻垃圾桶、惊恐得像只老鼠的乞丐!还用他们的孩子……对,妞妞,那眼睛和他一模一样……用孩子来威胁她,要卖掉孩子!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冲上我的喉咙。
我猛地喘了一口气,那口堵着的气终于冲破阻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别怕…我了…我在了…他不敢…我说得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知道不能刺激她,得让她冷静下来,妞妞…是妞妞吗别怕,我是舅舅…
我试图去碰妞妞的头,手指却抖得厉害。
妞妞猛地一缩,整个脑袋埋进我姐的后腰。
沈玲更是剧烈地一颤,一把打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更加急促地把我往旁边一堆废弃的建筑材料后面推搡,声音压得极低,却尖利得刮人耳朵:走啊!你快走!他快回来了!他每天这个时候…快回来了!看见你…看见了我们就都完了!
她眼中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个恶魔的身影,看到了即将降临的毒打和折磨。
他打你我牙关咬得咯咯响,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是不是打你!这个畜生!
沈玲不回答,只是拼命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混着污垢,狼狈又可怜。她一边推我,一边又忍不住死死拽着我的衣角,那种极度的矛盾撕扯着她,几乎要将她逼疯。
走…求你了小峰…走…别管我们…让他看见…妞妞就…她语无伦次,又一次提到了妞妞,那是最能锁住她的镣铐。
就在这时,妞妞突然极细微地哼了一声,小手更紧地抓住沈玲的裤子,小脸煞白,望向一个方向。
沈玲像是被瞬间掐住了脖子,所有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脸血色尽褪,变得惨白,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猛地扭头,看向天桥另一头通往更深处棚户区的那条阴暗小巷。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巷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起一个破塑料袋,在地上打着旋儿。
什么都没有。
但沈玲的反应告诉我,一切都不是假的。那种恐惧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痛苦和绝望喂养出来的野兽,已经长在了她的骨头里。
不能再等了。
一秒都不能再等!
去他妈的周文斌!去他妈的威胁!
这是我姐!这是我外甥女!
她们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立刻!
一股蛮力猛地冲上我的四肢百骸,压过了所有的震惊、悲伤和愤怒,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带她们走!
我猛地反手扣住沈玲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几乎是将她拖离那个垃圾桶,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狠劲:走!跟我回家!现在就走!他看不见!
不!不行!沈玲尖叫起来,声音劈了叉,拼命向后挣,脚蹬在地上,扬起灰尘,放开!妞妞!妞妞!
妞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瘪着嘴要哭,却不敢发出声音,只死死抱着沈玲的腿,被我们一起拖着挪动。
姐!信我一次!我眼睛赤红,吼声从牙缝里挤出来,就信我这一次!你想死在这里吗你想妞妞也被他毁了吗!走!
我另一只手猛地抄起轻飘飘的妞妞,夹在腋下,不顾她的踢腾,拖着状若疯狂的沈玲,跌跌撞撞地冲出天桥下的阴影,冲向路边我停着的、那辆破旧不堪的二手面包车。
沈玲还在挣扎,哭喊堵在喉咙里,变成呜呜的哀鸣,她的眼睛绝望地回头望着那条巷子,仿佛周文斌随时会从里面扑出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拉开车门,几乎是把她和妞妞一起塞进了后座。沈玲一跌进去,立刻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把妞妞死死搂在怀里,母女俩抖成一团。
我砰地甩上车门,跳上驾驶座,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车子猛地窜了出去,汇入车流。
后视镜里,天桥下的阴影越来越远,那片肮脏和绝望被迅速抛在后面。
沈玲猛地抬起头,透过脏污的车窗向后看,脸上是一种极度恐惧和茫然交织的神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妞妞在她怀里,小声地、压抑地哭起来。
我的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攥得发白,油门踩到了底。
车子像逃命一样,冲向城外的公路,冲向槐花潭的方向。
窗外的城市霓虹开始闪烁,晃过车内,照亮我姐呆滞的、泪痕交错的脸,和妞妞那双酷似周文斌的、盛满惊恐的大眼睛。
夜色,像墨一样泼下来。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每一次震荡都让后座蜷缩的母女猛地一抖。沈玲不再回头看,只是死死抱着妞妞,眼睛空洞地盯着车底板上的一道裂缝,身体随着车身摇晃,像一捆没有生气的枯草。
妞妞的哭声早就歇了,变成偶尔一声压抑的抽噎,小脸埋在我姐怀里,不敢抬头。
我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黑暗,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的汗滑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后视镜里,除了越来越远的省城模糊的光晕,什么都没有。没有车跟上来,没有周文斌狰狞的脸突然出现。
可那股冰冷的恐惧,像是粘在了车厢里,盘踞在后座,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不敢开太快,怕颠散了架,也怕引人注意。这辆破面包车哼哧着,喘着粗气,慢吞吞地爬在回槐花潭的路上。
夜很深了,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路,两旁是无边的农田和黑黢黢的树林,像沉默的巨兽。
……小峰。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辨不出的声音突然从后座传来。
我猛地一激灵,差点踩了刹车。十年了。十年没听过这个声音叫我。
哎,姐。我赶紧应声,喉咙发紧,咋了是不是颠得难受快到了,就快到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水…她吐出一个字。
我这才猛地想起来,手忙脚乱地在副驾的杂物箱里翻找,摸出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已经变了味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到后面。
沈玲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抓住瓶子。她没有先喝,而是小心翼翼地凑到妞妞嘴边。妞妞像是渴极了,小口小口地急促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声音。
喝了小半瓶,妞妞推开。沈玲这才把剩下的水一口气灌下去,喝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水从嘴角漏出,混着泥灰,滴在衣襟上。
咳嗽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虚弱。
等她缓过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噪音。
爹娘…她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什么时候没的
我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使劲眨了眨眼,盯着前方黑暗的路。
爹…你走后的第三年秋天,吐血症,没熬过去。我声音发哽,娘…爹走了之后,她就垮了,天天坐门口望,下雨也望,下雪也望…第四年开春,也没了。临走前,还念叨…说玲子怕冷,城里冬天有没有厚被子…
后座再也没有声音。
我偷偷瞥了一眼后视镜。
沈玲依然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脸埋在妞妞瘦小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只有肩膀极其轻微地、一下下地抽搐着。
没有哭声。
那种死寂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涩。
妞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手怯生生地抬起来,摸了摸她妈妈杂草般的头发。
……怪我。很久很久,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梦呓般的气音,像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不怪你,姐。我咬着牙,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是那个畜生!是周文斌那个王八蛋!
听到这个名字,沈玲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妞妞搂得更紧,惊恐地抬头看向车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诅咒,会随时把那个恶魔召来。
别…别喊…她声音又开始发抖,别让他听见…
他听不见!姐!他找不到这儿!我试图让她安心,声音却也跟着发颤,槐花潭偏得很,他想不到你会回来!以后咱就住家里,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她不再说话,只是缩了回去,重新变回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刚刚那片刻的、近乎正常的交流,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剩下的路程,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恐惧中一点点熬过。
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熟悉的土路、水塘、还有那片老槐树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模糊的晨光里时,我几乎要虚脱。
村子静悄悄的,还没苏醒。
我把车直接停在了老屋门口——爹娘去世后,我和媳妇住了过来,原先我和我姐住的那间厢房一直空着,偶尔放点杂物。
熄了火,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驾驶座的门,冷冽的晨风灌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我绕到后面,拉开车门。
姐,到家了。
沈玲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屋,斑驳的木门,矮旧的土墙,院子里那棵她小时候种下的枣树已经长得老高。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波澜,好像看的不是家,只是另一个陌生的、需要警惕的囚笼。
妞妞也怯生生地探出头,大眼睛里满是陌生和恐惧,看着这个泥土地、矮房屋的奇怪地方。
我伸出手,想去扶她。
她猛地一缩,避开了我的触碰,自己抱着妞妞,艰难地挪下车。她的腿脚似乎很不灵便,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站在院子里,僵硬地站着,不知所措。晨风吹起她破烂肮脏的衣角,露出下面瘦骨嶙峋、布满青紫痕迹的手臂。
我媳妇听到动静,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睡眼惺忪:小峰咋这么早就回…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个泥人,尤其是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女人。
这…这是…
是姐。我哑声说,喉咙干得发疼,我姐…回来了。
媳妇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瞬间就红了。她是个心软的人,虽然没见过我姐,但这些年没少听我念叨,知道那些事。
她赶紧上前,声音放得极柔:姐…快,快进屋…外面冷…
沈玲警惕地看着她,抱着妞妞后退了一步,像是受惊的动物。
这是小茹,我媳妇。我连忙解释,姐,别怕,是自己人。
小茹眼圈红着,努力挤出最和善的笑,试探着去拉妞妞的手:孩子冻坏了吧婶子带你去喝点热粥,好不好
妞妞害怕地往沈玲身后躲。
沈玲看着小茹,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戒备稍微松动了一点点,但身体依然紧绷。
进屋吧,姐。我低声说,心里酸涩得厉害,先洗把脸,吃点东西,睡一觉。到家了,没事了。
我率先走过去,推开那间闲置厢房的门。里面有些灰尘味,但炕是好的,被子虽然旧,却干净。
沈玲犹豫了很久,才抱着妞妞,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了屋。她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四周,目光扫过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掉漆的柜子,小小的窗户…这里曾是她出嫁前的闺房。
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属于人的活气,但那活气很快又被巨大的茫然和麻木覆盖。
小茹赶紧去烧水,我翻箱倒柜找出几件她以前的旧衣服,虽然样式老了,但洗得干净。
热水端进来,我用毛巾蘸了温水,想给她擦把脸。
她猛地偏头躲开,哑声说:…自己来。
她接过毛巾,手依然抖得厉害。温热湿润的毛巾擦过脸颊,露出底下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和一道道新旧交错的细微伤痕。污水一道道滴进盆里,浑浊不堪。
妞妞也学着她的样子,用小手捧着毛巾,胡乱地擦着自己的小脸。
洗去厚厚的污垢,两张脸清晰起来。沈玲的脸颊深深凹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不止。只有那双眼睛,依稀还能看出一点点过去的轮廓,却早已黯淡无光,盛满了惊惧和疲惫。
妞妞洗干净后,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瘦弱的小脸,那双和周文斌极其相似的大眼睛,此刻因为害怕和不安,显得更加突出。
小茹端来了热腾腾的米粥和咸菜。
闻到食物的香味,沈玲和妞妞的眼睛瞬间直了,死死盯着碗,喉咙明显地滚动着。
但她们没动,只是看着,像是在确认这能不能吃。
吃吧,姐,妞妞,快吃。小茹把碗塞到她们手里,声音哽咽。
沈玲看了我一眼,得到我肯定的点头后,才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碗里,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又快又急,噎得直伸脖子也顾不上。妞妞也学着她,小手抓着勺子,拼命往嘴里塞粥,嘴角沾满了米粒。
那吃相,看得我和小茹心头发酸,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吃完东西,那股强撑着的力气好像瞬间耗尽了。沈玲抱着妞妞,蜷在炕角,眼皮开始打架,却还强撑着不肯闭上,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睡吧,姐。我拉上窗帘,屋里暗下来,我就在外头,啥事也没有。
也许是真的太累太虚弱,也许是这熟悉的环境终究带来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她的眼皮终于慢慢合上,但即使睡着了,眉头也紧紧皱着,身体蜷缩成一团,保持着一种防御的姿态。妞妞窝在她怀里,也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抓着她破旧的衣角。
我轻轻退出来,关上门。
小茹红着眼睛看着我:咋…咋成这样了那个天杀的周文斌呢
我摇摇头,胸口堵得厉害:不知道。别问了,先让她们歇歇。吓破了胆,问不出啥。
整整一天,那间厢房都静悄悄的。
我和小茹守在外面,坐立难安。村里偶尔有人路过,打招呼问昨天咋没见,我含糊地应付过去,没敢声张。
直到傍晚,夕阳把窗户纸染红的时候,里面才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我轻轻推门进去。
沈玲已经醒了,坐在炕沿上,正给睡醒的妞妞编头发,用一根捡来的破皮筋,动作笨拙又生疏。妞妞安静地坐着,任她摆弄。
听到门响,沈玲猛地抬头,眼神里的惊恐一闪而过,看到是我,才稍稍缓和,又迅速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睡醒了饿不饿小茹做了面条。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她摇了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手指绞着衣角,那副小心翼翼、看人眼色的样子,像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爱说爱笑,性子甚至有点泼辣。
晚饭是在屋里吃的。她吃得依旧很快,但不再像早上那样狼吞虎咽,偶尔会偷偷抬眼飞快地瞄我一下。
吃完,小茹收拾了碗筷,带着妞妞去院子里看鸡,试图逗她说话。
屋里只剩下我和我姐。
昏黄的灯泡拉出长长的影子,气氛有些凝滞。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对面,离得不远不近。
姐,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极缓,现在到家了,安全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啥周文斌…他对你做了什么
听到那个名字,她的肩膀习惯性地缩了一下,手指猛地攥紧。
她低着头,很久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渐渐变得急促。
就在我以为她又会缩回壳里的时候,她忽然极轻地、颤抖地开了口。
……骗我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