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五年了。没人捞我。我自己也不想浮上来。
水面上那个世界太亮,太吵。亮得刺眼,吵得人心慌。现在挺好。水底安静。只有我和我的小石头。
小石头是我儿子。他叫冷砚。我取的。砚台的那个砚。沉,稳,能磨墨。磨出什么颜色,自己说了算。挺好。
五年前,我可不是块石头。我是镶在金笼子里的鸟。笼子叫沈家。沈家有钱。钱多得能把人淹死。规矩也多。多得喘不过气。
我丈夫叫沈聿。名字好听。人长得也好看。像画报上剪下来的。冷。像块捂不热的玉。沈家需要个听话的花瓶摆着。我爹妈需要沈家的钱救命。我就成了那个花瓶。
花瓶的日子不好过。沈聿他妈,我叫她老夫人。眼睛是秤。天天称我。分量不够。家世不够。教养不够。连笑,都嫌我笑得太开,不够含蓄。沈聿他忙。忙着让沈家的钱变得更多。偶尔看我一眼,眼神跟看办公室那盆绿萝差不多。哦,绿萝还有人浇水。我大概自生自灭。
窒息。每一天都像被无形的绳子勒着脖子。我想逃。逃不掉。沈家的门,看着敞亮,其实焊着铁栅栏。直到我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小石头。
怕。不是怕生孩子。是怕我的孩子,也变成笼子里的另一只鸟。或者,变成老夫人手里另一杆秤的砝码。
我得走。真死是下策。假死,是唯一的生门。
机会来了。沈聿带我去海岛度假。大概是老夫人的意思,觉得该给笼子透透气,好让鸟继续下蛋。游艇,海浪,阳光。沈聿在甲板上接电话,眉头锁着,像在处理几个亿的生意。我走到船尾。风吹得头发乱飞。心很静。
脚下故意一滑。尖叫。落水的声音很大。我看见沈聿猛地转头,脸上有瞬间的惊愕。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我看不懂的东西覆盖。海水真冷。我憋着气,奋力向早就观察好的礁石群后面游。那里有艘提前安排好的小快艇。水性是我小时候在老家河边玩出来的,沈家没人知道。
快艇载着我,像箭一样射向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码头。换车,换衣服,换身份。从此,世上没有冷家那个攀上豪门的女儿。只有一个叫林晚的普通女人。
林晚坐了很久的车,去了一个北方的小城。冬天很冷。风像刀子。我租了个小房子,一室一厅。旧,但干净。用身上最后一点现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找工作没人要。只能接点手工活。缝玩偶的眼睛,粘发卡上的水钻。钱少,指头疼。
孩子出生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一个人去的医院。阵痛像要把我撕开。护士问:家属呢我说:就我自己。她眼神有点同情。生的时候差点没力气。听见他哭的那声,像小猫叫。我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不是疼,是觉得,这块小石头,终于安全地落在我怀里了。我给他取名冷砚。跟我姓。砚台沉实。我的小石头。
五年。像水一样流过去。无声无息。我在一家小超市当收银员。钱不多,够我们娘俩吃饭穿衣。冷砚很乖。小脸圆圆的,眼睛像我,黑亮。他不爱说话,喜欢安静地玩积木,能堆一下午。有时会问我:妈妈,爸爸呢
我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
他没再追问。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沉在水底。安安静静。直到那天。
超市新到了一批进口水果。包装很漂亮。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够我和冷砚吃一个星期。我正低头整理货架。听见脚步声停在水果区。一个熟悉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惯常的、吩咐人的调子:这个,还有那个,装两箱。
我脊背瞬间僵直。像被人从头顶灌了一桶冰水。血液都冻住了。
沈聿。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北方小城,离他那个金堆玉砌的世界,十万八千里。
我不敢抬头。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指死死抠着货架的边缘。希望他没看见我。希望他赶紧走。
林晚!发什么呆呢客人要的水果,赶紧装啊!
店长的大嗓门像炸雷一样劈过来。
避无可避。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低着头,去拿旁边的包装箱和袋子。尽量把脸藏在工作帽的阴影里。手有点抖。
麻烦快一点。
沈聿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什么情绪。他大概根本没注意一个超市员工长什么样。
我嗯了一声。声音干涩。飞快地把水果装好。全程没敢看他脸。只看到他笔挺的西裤,锃亮的皮鞋。还有他身后跟着的、同样西装革履的助理。
好了先生。
我把两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推车上。
助理拿出钱包付钱。沈聿似乎无意间扫了一眼收银台。目光掠过我胸前挂着的工牌。
时间好像凝固了。
我感觉到那道目光定住了。像实质的探照灯,打在我脸上。空气骤然变得稀薄,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猛地抬眼。
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巨浪。惊愕。难以置信。然后是冰冷的、能冻伤人的审视。最后,沉淀成一片我看不懂的、浓稠的墨色。
他认出来了。尽管我瘦了,黑了,穿着超市廉价的工装,头发随便扎着。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没说话。周围嘈杂的人声、扫码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助理付完钱,看看沈聿,又看看我,不明所以:沈总
沈聿没理他。他的目光像钉子,牢牢钉在我脸上。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刺骨:冷、澜
我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知道了。他没死心。他找来了不,是碰巧。一定是碰巧!
你认错人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像秋风里的枯叶。我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认错人
沈聿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渣。化成灰我都认得。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我。冷澜,你没死。
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超市里其他顾客和店员都看了过来。窃窃私语。店长也跑过来,一脸紧张:沈总林晚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聿看都没看店长。他的眼睛只盯着我,像猎鹰盯着爪下的兔子。怎么回事
他重复着店长的话,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我也想知道,一个死了五年的人,怎么会站在这里卖水果。
他拿出手机。手指划了几下,屏幕几乎怼到我眼前。
是一张照片。海边葬礼。黑压压的人群。沈聿一身黑西装,侧脸对着镜头,看不清表情。巨大的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冷澜。还有生卒年。
照片拍得很清晰。墓碑前,还放着一束洁白的菊花。
需要我提醒你,你的骨灰盒埋在哪块地里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恨意和……被愚弄的震怒。
周围一片哗然。
死了五年
天哪!鬼啊
怎么回事林晚是假死
豪门恩怨电视剧啊!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脸上血色尽失,耳朵嗡嗡作响。手脚冰凉,几乎站不住。最深的恐惧攫住了我。不是怕沈聿,是怕……冷砚暴露。
我猛地推开沈聿的手机,声音尖利起来: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叫林晚!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绝望的挣扎。转身就想往员工休息室跑。
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认识
沈聿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着恐怖的风暴。他用力把我拽到他面前,另一只手粗暴地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看着我!冷澜!告诉我,墓碑上那个名字是谁!
他的眼睛里,除了冰冷的怒火,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破碎的,疯狂的。像被彻底打碎的玻璃。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这种情绪。
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拼命想挣脱他的手。放开我!放开!救命!
我尖叫起来。
店长和几个男同事想上前,被沈聿身后那个助理冷着脸拦住了。助理低声说了句什么,店长脸色一变,不敢动了。
跟我走。
沈聿的声音不容置疑。他拽着我,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大步朝超市外走去。根本不顾我的挣扎和周围惊愕的目光。
放开我妈妈!
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这混乱的漩涡。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猛地回头。
冷砚小小的身影站在通往后面小仓库的通道口。他应该是刚睡醒午觉出来找我。小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但那双黑亮的眼睛,此刻正愤怒地瞪着沈聿,小拳头紧紧攥着。
完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沈聿的脚步也顿住了。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冷砚身上。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时间再次凝固。
超市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和沈聿之间。
沈聿拽着我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他死死地盯着冷砚。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一寸寸刮过冷砚的眉眼,鼻子,嘴巴。
冷砚被他看得有点害怕,但还是倔强地站着,张开小小的手臂,像护崽的雏鸟,对着沈聿大声说:坏人!不许抓我妈妈!
沈聿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剧烈翻滚。最终,他的目光,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审视,从冷砚脸上,移到了我惨白如纸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是谁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砸得我眼前发黑。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冷砚见我不说话,那个坏人还盯着他看,小嘴一瘪,眼圈瞬间红了。但他没哭,只是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用力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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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妈妈的儿子!我叫冷砚!
冷……砚
沈聿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钩在我脸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你的儿子跟谁的儿子
空气死寂。超市里看热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店长和助理大气不敢出。
我抱紧冷砚,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一丝清醒。跟你没关系。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却用尽力气挤出这句话,沈聿,我们早就两清了。放我们走。
两清
沈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眼神却更加骇人。你假死,骗了沈家五年!骗了我五年!现在带着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冷砚,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这么大的孩子,告诉我两清了
他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冷澜,你当我是什么沈家是什么你想来就来,想死就死,想活就活还带着……
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钉在冷砚那张酷似他儿时照片的小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嘶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冷砚被他吓到了,小身子一抖,把脸埋在我腿上。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不能再待下去了!沈聿的眼神太可怕,他绝对会查到底!
让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面前的助理,抱起冷砚就往超市后门冲。那里通向员工通道和小巷子。
拦住她!
沈聿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
助理反应极快,立刻追上来。超市后门狭窄,我抱着孩子跑不快。眼看就要被抓住。
妈妈!
冷砚吓得哭起来。
就在助理的手即将碰到我肩膀时——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和助理之间。是超市隔壁修车铺的老板,赵峰。平时话不多,人很实在,偶尔帮我扛过米面。
赵峰像堵墙一样挡着,瞪着沈聿的助理:干什么!光天化日抢人啊!
助理皱眉:沈总的事,别多管闲事!
我管他什么总!
赵峰嗓门洪亮,欺负女人孩子就不行!林晚是我们街坊邻居,她的事,我们管定了!
他这么一吼,周围几个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也围了上来。都是些老街坊,平时关系不错。
就是!你们什么人啊
穿得人模狗样,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报警!报警!
七嘴八舌的指责声包围了沈聿和他助理。沈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看着被赵峰护在身后、紧紧抱着冷砚的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冷澜,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以为躲在这里,有这些人护着,我就拿你没办法
他往前一步,无视挡在面前的赵峰和街坊,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住我。今天,你走不了。这个孩子,
他的视线落在冷砚惊恐的小脸上,停顿了一下,再看向我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也必须弄清楚。
弄清楚
我抱紧冷砚,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尖锐,沈聿!你凭什么!他是我的儿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关系
沈聿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话,他冷笑一声,那笑声让人心底发寒。他忽然抬手,指向冷砚,你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的鼻子!冷澜,你告诉我,他哪里不像我!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哎哟,仔细看看,那孩子的眉眼……
别说,跟这位先生……是有那么点像啊……
天哪!难道真是……
议论声瞬间转了风向。探究、好奇、甚至带着点兴奋的目光,在我、冷砚和沈聿之间来回扫射。
冷砚被这阵仗吓坏了,小脸惨白,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妈妈……我怕……他是爸爸吗他是坏人爸爸吗
他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包括沈聿。
沈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冷砚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恐惧的小脸,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坏人爸爸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像是在笑,又比哭还难看。他再次看向我,眼神里的风暴几乎要将我吞噬,冷澜,你好,你真好。
我知道,今天绝不可能善了了。沈聿的样子,像是要活吞了我。
就在这时,警笛声由远及近。
有人报警了。
两辆警车停在超市门口。警察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为首的警官一脸严肃:怎么回事谁报的警聚众闹事
店长连忙上前解释,语无伦次地说着死人复活、抢人、孩子之类的词。警察听得直皱眉。
沈聿的助理立刻上前,递上名片,低声跟警官交涉了几句。警官的脸色变了变,看向沈聿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慎重。
沈先生,
警官转向沈聿,语气还算客气,您看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沈聿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的妻子,五年前坠海身亡,葬礼是我亲手办的。现在,她活生生站在这里,还有一个四岁多的孩子。
他锐利的目光扫向我,警官,这仅仅是误会吗
警察的目光也投向我,带着审视:这位女士,请你解释一下。你的身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像无数根针。我抱着冷砚,感觉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警官,
我的声音异常干涩,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我叫林晚。是这里的收银员。这位沈先生,他认错人了。他说的人叫冷澜,不是我。我不认识他。他刚才想强行带走我和我的孩子。
林晚
警官皱眉,看向店长。
店长赶紧点头:对对对,她是林晚!在我们这干两年多了!街坊邻居都认识!
几个邻居也纷纷附和:是啊警官,林晚人很好的!
就是!带着孩子不容易,怎么会是什么豪门太太
肯定是认错人了!
沈聿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拿出手机,再次调出那张墓碑照片,还有几张我以前的照片,举到警官面前:警官,你看清楚。这张脸,是不是她墓碑上的名字,生卒年。还有,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我,她怀里那个孩子,跟我小时候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这仅仅是认错人
照片摆在眼前,警官看看照片,又看看我,眼神也充满了疑惑和棘手。豪门秘辛,假死疑云,凭空出现的孩子……这案子烫手。
这样,
警官沉吟了一下,口说无凭。这位女士,沈先生,还有这孩子,都请跟我们回一趟派出所,把事情弄清楚。尤其是这位女士的身份,还有孩子的出生信息,都需要核实。孩子还小,别吓着孩子。
去派出所核实身份查冷砚的出生证明
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冷砚的出生证明是我托人办的,用的是林晚的名字,父亲栏空白。经不起细查!一旦查下去,林晚这个身份就完了!沈聿会立刻知道冷砚是他的儿子!以他的性格,以沈家的势力……
绝对不行!
我不去!
我脱口而出,抱紧冷砚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警察和沈聿,我凭什么跟你们去我没有犯法!他骚扰我,限制我人身自由,你们应该管的是他!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
妈妈……
冷砚被我勒得有点疼,小声呜咽起来。
女士,请你配合调查。
警官的语气严肃起来,沈先生指控你涉嫌伪造死亡事实,这关系到户籍管理和社会秩序。还有孩子的身份问题,也关系到他的权益。请跟我们走一趟。
两个警察上前一步,虽然没有动手,但压迫感十足。
沈聿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垂死挣扎的猎物。他料定我逃不掉。
怎么办怎么办!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大脑飞速运转。硬抗不行,只会让警察更加怀疑。去派出所,身份必然暴露。沈聿绝对不会放过冷砚!
就在我绝望之际,沈聿的手机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僵持。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紧锁,显然是个不得不接的电话。
他走到旁边,低声接起:妈……我知道……这边有点事……处理完马上回去……老夫人醒了情况怎么样……好,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脸色更加难看。他看了一眼被警察请着、紧紧抱着孩子、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我,又看了一眼助理。
助理立刻会意,低声对警官说:警官,我们沈总家里有急事,老夫人病危。您看,能否先让这位女士和孩子回去但她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必须留下。这件事,沈家一定会追究到底,我们会通过正式法律途径解决。相关的身份核查,也请警方依法进行。
警官显然也松了口气,这种烫手山芋能暂时放下最好。他看向我:林女士,你的住址和电话留一下。我们会核实你的身份信息。在孩子身份明确之前,你作为监护人,有义务配合。沈先生,你们先处理家事,后续需要配合调查,我们会通知你。
沈聿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势在必得的狠绝。他没说话,转身大步离开。助理紧随其后。
警察记下了我的住址和超市电话,也离开了。一场风暴似乎暂时平息。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赵峰和几个邻居围过来。
林晚,没事吧
吓死人了!那人到底谁啊
那孩子……真不是他的
我抱着冷砚,浑身脱力,几乎站不住。冷砚在我怀里小声抽泣着。没事……谢谢大家……
我勉强挤出几个字,抱着孩子,逃也似地冲回超市后面的小仓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
冷砚紧紧搂着我,哭得打嗝:妈妈……我怕……那个坏人……是爸爸吗
我抱着他小小的身体,眼泪终于决堤。不怕……砚砚不怕……
我亲着他的额头,声音哽咽,他不是爸爸……他是……他是坏人。妈妈会保护你,妈妈绝不会让他抢走你!
嘴上安慰着孩子,我的心却沉入了无底深渊。沈聿知道了。他看到了冷砚。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刚才离开,是因为老夫人病危。等那边事了,他一定会卷土重来。警察记下了我的地址,他们很快会查到林晚的身份是假的。冷砚的出生证明也经不起查。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必须走!立刻!马上!
我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着冷砚站起来。砚砚乖,不怕。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冷砚抽噎着,红着眼睛看我:什么……游戏
我们玩……搬家游戏!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妈妈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新玩具!但是我们要快,要悄悄地走,不能让坏人发现!就像……就像探险!
冷砚毕竟是小孩子,听到游戏、探险、新玩具,眼睛亮了一下,暂时压下了恐惧。真的吗像奥特曼打怪兽那样
对!砚砚真聪明!
我亲了亲他的小脸,快,帮妈妈一起收拾我们最重要的‘宝藏’!只拿最最重要的!
我们像打仗一样。我只拿了身份证(假的)、一点现金、银行卡(里面是我五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不多)、冷砚的出生证明(隐患,但必须带)、几件换洗衣服、冷砚最喜欢的两个小汽车和一本图画书。塞进一个旧背包。
其他的,锅碗瓢盆,破家具,统统不要了。
我抱着冷砚,从后门溜出超市。没敢回租住的小屋,那里肯定会被盯上。我直接抱着他,在街角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长途汽车站。快点。
车子启动。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心脏砰砰狂跳。像五年前跳下海的那一刻。只是这次,我怀里抱着我的命。
刚开出两条街。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是本地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敢接。直接按掉。
很快,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锲而不舍。
我颤抖着手,关机。把电池都抠了出来。
妈妈
冷砚不安地看着我。
没事,手机没电了。
我紧紧抱着他,砚砚睡一会儿,睡醒就到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逃,逃得越远越好。先去邻市。再想办法。
长途汽车站人很多。我买了最快一班去临省一个三线小城的票。离这里几百公里。抱着冷砚,像惊弓之鸟,缩在候车大厅最角落的椅子上。帽子压得很低,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在油锅里煎。终于开始检票了。我抱着冷砚,随着人流,低着头快步走向检票口。
林晚!
一声冷喝,像惊雷在嘈杂的大厅炸响。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猛地抬头。
沈聿!他站在检票口侧前方,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西装、一看就是保镖的男人。他脸色铁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利刃,死死地盯着我。他来得太快了!像鬼魅一样!
他怎么知道我来车站!他监视了超市还是……警察告诉了他
巨大的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抱紧冷砚,转身就想往人群里钻。
抓住她!
沈聿厉声命令。
那两个保镖动作极快,像两堵墙,瞬间堵死了我的退路。其中一个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
滚开!
我尖叫着,像护崽的母兽,拼命挣扎,用身体护着冷砚。周围的人被惊动,纷纷看过来。
抢孩子啦!救命啊!
我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
这一喊,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想上前阻拦。
我是孩子父亲!
沈聿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他一步上前,拿出手机,再次亮出那张他儿时的照片,对着人群和闻声赶来的车站保安吼道,看清楚了!这是孩子!这是她!五年前伪造死亡欺骗所有人!现在要带着我的儿子跑!谁敢阻拦!
照片对比太有冲击力。保安愣住了。围观的人也犹豫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还涉及孩子和父亲。
趁这瞬间的混乱,沈聿亲自上前。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另一只手,直接伸向我怀里的冷砚!
不——!
我发出绝望的嘶喊,用尽全身力气护住孩子。
冷砚被彻底吓坏了,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妈妈!妈妈!放开我妈妈!坏人!坏人!
撕扯。哭喊。呵斥。人群的惊呼。场面一片混乱。
沈聿像是铁了心。他无视我的挣扎和冷砚的哭喊,那只手强硬地掰开我护着孩子的手臂,眼看就要碰到冷砚!
住手!
一声暴喝响起。不是警察。是赵峰!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修车用的大号扳手!后面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街坊邻居!
姓沈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光天化日抢孩子!
赵峰眼睛都红了,抡起扳手就朝抓着我的那个保镖砸过去!当然没真砸到人,但气势骇人。
保镖下意识躲闪。抓着我的手松了。
赵峰带来的几个街坊大妈大爷也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护在中间,对着沈聿和保镖破口大骂:
畜生!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
报警!快报警!就说这里有人贩子!
什么父亲!我看就是人贩子!拿张破照片就想抢人!
林晚别怕!我们护着你!
老街坊们群情激奋,形成了一堵人墙。车站保安也彻底反应过来,挡在中间,厉声呵斥双方保持距离。
沈聿被赵峰和街坊们指着鼻子骂人贩子、畜生,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带来的保镖再厉害,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群老人动手。
冷澜!
沈聿隔着人群,目光如毒箭般射向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你以为这些人能护你一辈子这个孩子,你藏不住!
他不是你的孩子!
我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冷砚,用尽全身力气吼回去,眼泪汹涌而出,沈聿!你放过我们行不行!我求你!五年前我就死了!你当我死了行不行!
你死了
沈聿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保安,往前一步,指着冷砚,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那他呢他是谁!他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冷澜,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他的逼问,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冷砚的哭声,街坊的怒骂,保安的呵斥,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看着沈聿那双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被欺骗的屈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执念。他今天不得到一个答案,绝不会罢休。他会动用一切手段,把我和冷砚撕碎。
逃不掉了。至少现在,此刻,带着冷砚,我插翅难飞。警察很快就会来,身份马上会暴露。与其让他在疯狂的追查和抢夺中伤害冷砚,不如……
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带着毁灭般的决绝,在我心中升起。
我深吸一口气,抱着哭得直抽抽的冷砚,拨开挡在我身前的赵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沈聿。
我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仰起头,看着这个我曾经名义上的丈夫,如今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男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冷砚压抑的抽泣声。
我抬起手,指向沈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可怕:
你,想知道他是谁
沈聿死死盯着我,下颌线绷紧,没说话。眼神却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他叫冷砚。是我的儿子。
我顿了顿,在沈聿眼中风暴即将爆发的刹那,说出了那句足以将他彻底击垮的话:
也是你的儿子。
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沈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一张骤然碎裂的面具。愤怒、狠厉、偏执……所有激烈的情绪瞬间被冻结、粉碎。只剩下一种空茫的、难以置信的、被巨大惊雷劈中的呆滞。
他高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我怀里的冷砚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和掠夺,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孩子。
冷砚还在抽泣,小脸上挂满泪痕,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委屈。他下意识地往我怀里缩了缩,避开沈聿的目光。
沈聿看着那张酷似自己儿时、此刻却写满对他恐惧的小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刚才还强硬地想抢夺孩子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指尖微微发颤。
周围的街坊邻居、保安、甚至赵峰,全都目瞪口呆。刚才还骂着人贩子的大爷大妈们,此刻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气死寂得可怕。
你……你说什么
沈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颤音。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有震惊,有狂喜的苗头,但更多的是被欺骗到极致的痛苦和……毁灭性的质问。我的……儿子冷澜……你再说一遍!
是。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有我自己知道底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是你的儿子。我假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沈聿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骇人的怒火,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冷澜!你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人决定他的生死!决定他有没有父亲!
肩膀传来剧痛。但我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告诉你
我扯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五年的怨愤和绝望,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怀孕了然后呢让老夫人像对待一件物品一样评估这个孩子的价值让他还没出生就成为你们沈家争权夺利的筹码或者,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像你对待我一样,对他视而不见,只当他是个必须存在的继承人符号!
沈聿被我吼得一愣,抓着我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些力道。他眼中闪过一丝狼狈和……刺痛
沈聿,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在那个金笼子里,我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我怎么敢把我孩子的命,交到你们沈家手里我假死,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让他能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有哭有笑,有自由!而不是像他爸爸一样,长成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捂不热的……石头
沈聿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心脏,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着冷砚,看着孩子眼中对他的恐惧和陌生,再看看我眼中冰冷的恨意和决绝。
巨大的痛苦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悔恨,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强硬。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的重量。
所以……这五年……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你带着他……就在这里……一个人……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简陋的车站大厅,扫过我身上廉价的衣服,扫过冷砚哭花的小脸。那眼神里的东西,复杂得难以形容。痛苦,心疼,自责……还有灭顶的懊悔。
冷砚似乎被沈聿此刻的样子吓到了,哭声小了些,怯生生地看着他。
沈聿的目光紧紧锁在冷砚脸上,贪婪地、近乎卑微地看着。他颤抖地伸出手,想碰碰孩子的脸。
冷砚吓得立刻把头埋进我怀里。
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沈聿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似乎也熄灭了。他像一座瞬间崩塌的雪山,高大的身躯缓缓地、缓缓地矮了下去。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噗通!
沈聿,沈家说一不二、叱咤风云的掌权人,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肮脏的车站地板上。
跪在了我面前。
跪在了他刚刚得知存在的、对他充满恐惧的儿子面前。
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面的灰尘里,晕开深色的痕迹。
对不起……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的味道,冷澜……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车站大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惊天逆转的一幕震得失去了反应。
我看着跪在脚下,这个曾经高不可攀、视我如尘埃的男人。看着他此刻卑微如尘、痛哭失声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和……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五年。水底的石头终于被捞起。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
我抱紧了怀里唯一的热源——我的小石头冷砚。
沈聿,
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道歉,改变不了任何事。孩子是我的命。谁也抢不走。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看向车站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次,换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