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屋的屋顶又漏了。陈默早已在墙角摆好了三只陶碗接水,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滴答,滴答,滴答,水珠坠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时间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未知的尽头。每一声滴答都敲击着他的心灵,提醒着他这看不到希望的漫长日子。
陈默蜷在草席上,薄薄的被子无法完全抵御夜寒。他听着雨声和父亲陈老实的鼾声交错,形成一种奇异的夜曲。三十岁的他,双腿自十岁那年从村口老槐树上摔下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那棵老槐树如今依然枝繁叶茂,而他的双腿却早已枯萎,如同秋日里凋零的枝条。
贫穷像这漏雨的屋顶,挡不住风雨,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活一点点被浸湿、发霉。墙角蔓延的霉斑如同他心中日益滋长的绝望,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泻下,照在陈默无法动弹的双腿上,那苍白的光泽让人想起死亡。
默儿,爹去上工了。天还没亮透,陈老实已经起身,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衫套在他佝偻的身躯上,空落落的像是挂在枯树枝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夜睡眠后的疲惫。
陈默没应声,只是假装睡着。他听见父亲在灶台前摸索,知道那儿只有半块昨天剩下的粗粮饼子。父亲会留下一大半,就着凉水咽下小的那块,大的用布包好,放在陈默伸手能够到的矮凳上。二十年来,这个动作从未改变过,就像日出日落般规律。陈默的胃部一阵抽搐,不知是饥饿还是愧疚。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上。脚步声渐远,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陈默想象着父亲瘦削的背影融入黎明前的黑暗,如同一滴水汇入无边的大海。
陈默睁开眼,屋内只剩下他一人。几缕阳光从墙缝漏进来,灰尘在光柱中不安地舞动,像是被困住的灵魂。他望着自己无力动弹的双腿,拳头攥紧又松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疼痛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年。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制,没有惊喜,没有变化,只有缓慢而确定的衰败。有时候陈默会想,或许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活着,看着自己的生活像破屋一样一点点崩塌,却无能为力。
墙角的老鼠又开始窸窣作响,它们比陈默过得还要自在,至少它们能够自由来去。陈默拾起一块小石子,费力地向声音来源扔去。石子无力地落在不远处,老鼠们早已熟悉这种无力的威胁,丝毫不为所动。
二
那天黄昏,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土腥味。陈默等来的不是父亲的归来,而是邻居赵大叔慌张的敲门声。
默儿,不好了!你爹从房梁上摔下来了!赵大叔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尖锐而急促,穿透薄薄的门板,直刺陈默的心脏。
陈默的世界瞬间缩小到只剩下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是有人在里面疯狂敲打。他的世界本就狭小,父亲是那根唯一的支柱,若是断了,他这片悬于其上的树叶将不知飘向何处。
怎么回事陈默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
工地上的房梁突然断裂,你爹没躲开,从三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赵大叔一边说一边已经推门进来,脸上满是雨水和汗水,工头让人抬他回来了,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陈老实被四个壮汉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抬回来时,满脸是血,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的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脸色灰白如纸。工头跟在后面,扔下几个铜板,说了句:自己不当心,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就会染上这屋里的穷气。铜板在地上滚动,最后停在一滩雨水中,闪着冰冷的光。
请来的郎中摇摇头:脊骨伤了,内出血严重,能活下来就是造化,别指望再起身干活了。郎中的话简洁而残忍,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陈默的心。郎中留下些草药,收了诊金,摇头叹息着离开了,留下父子二人面对残酷的现实。
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换了药,但陈老实的伤势不见好转。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醒来时总是喃喃着:默儿...爹对不住你...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比任何责备都让陈默痛苦。每当这时,陈默就紧紧握住父亲粗糙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
夜晚,陈默爬到自己父亲床边。月光下,陈老实的面色灰白,皱纹里嵌着凝固的血迹,像是一条干涸的河流留下的沟壑。他的呼吸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与死神抗争。
爹,陈默低声说,声音颤抖得如同秋日最后的蝉翼,要是能一命换一命,我情愿躺那的是我。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绝望的真谛,但也隐藏着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对独自面对世界的恐惧。
话音刚落,屋内忽然亮起一道柔和的光。那光不刺眼,却让一切无所遁形,连墙角最细微的蛛网都清晰可见。空气变得凝重,时间仿佛停滞,雨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嗡鸣。
此言当真一个声音响起,既不像男也不似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好似直接从脑海中生出。那声音既古老又新鲜,既遥远又近在咫尺。
陈默惊得屏住呼吸。光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凝聚成形——既像人,又不完全是人,周身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气息。那存在没有明确的五官,但陈默能感觉到祂在看着自己,那种目光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最深处。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本被翻开的书,每一页都被仔细阅读,连那些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章节也不例外。
吾乃过路神明,感此间有极大悲苦,特来一问。那存在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说出一个愿望,吾可为你实现。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神明愿望这不是他小时候听母亲讲的故事吗母亲温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讲述那些关于因果报应、天道轮回的传说。他掐了自己一把,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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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愿望都可以他怯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草席,几根干草被捻得粉碎。
健康、财富、权力,皆可。神明的声音无喜无怒,只是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在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意味,像是湖水表面的平静掩盖了深处的暗流。
陈默的思绪飞转,像被惊扰的蜂群。他可以要自己双腿康复,可以要万贯家财,可以要父亲康复...选择太多,反而让人惶恐。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各种念头碰撞、交织、撕裂。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重新站起来的画面,看到了金银堆满屋子的景象,但最后这些都消散了,只剩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他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想起这些年来父亲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归来的身影;想起父亲总是把吃的留给他,说自己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想起父亲冬日里冻裂的手脚和夏日里晒脱皮的脊背;想起父亲唯一的那件好衣服,是逢年过节或者村中有红白事时才舍得穿上,平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木箱最底层...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一个废人,连自理都困难,如果父亲走了,他只能饿死等死。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在这个恐惧的驱使下,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我想好了。陈默抬起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我希望我父亲健康无恙,长命百岁。话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在这轻松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安全了,有依靠了,不用害怕了。这点念头像是一粒种子,悄悄落在心灵的角落,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萌发。
神明静默片刻,那无形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最幽暗的角落。陈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仿佛内心那点不可告人的算计被看穿了。
不为自己求健康神明问,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陈默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光芒中的存在:我的腿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父亲是这个家唯一的依靠,他不能倒下。这话既是对神明说,也是对自己说,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说服什么。他试图忽略内心那个微弱的声音:你只是害怕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即便这意味着他将继续辛苦劳作,而你继续依赖他
陈默感到一阵心虚,但很快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这是孝心,这是为父亲好。这么多年来,他不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吗若不是这双腿,他早就能孝顺父亲了,现在这样,不是他的错...这个熟悉的辩解让他安心了些。
父亲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说,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仿佛在说服自己。
神明不再多问:如你所愿。
光瞬间消失,屋内恢复原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异香,证明刚才的不是梦境。雨声重新响起,滴答,滴答,像是时间的钟摆重新开始摆动。
就在这时,床上的陈老实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默儿我这是怎么了陈老实的声音不再虚弱,反而洪亮有力。他竟自己坐了起来,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的老茧还在,但皮肤变得有光泽,皱纹也似乎淡了些。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奇怪,一点都不疼了。
奇迹发生了。陈老实不仅伤势全无,甚至看起来年轻了十岁,斑白的头发转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因积劳成疾而造成的腰疼也消失了。他轻松地下床走动,步伐稳健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重伤中恢复的老人。他甚至做了几个深蹲,动作灵活得像个年轻人。
爹!陈默扑进父亲怀里,泪流满面。那一刻,他的喜悦是真实的,
轻松是真实的,对父亲的爱也是真实的。他紧紧抱着父亲,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在那一刻,他真心相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而孝顺的决定。
三
第二天,陈老实就回到了工地。工头惊讶于他的康复,但也乐得有个熟练工回来。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的轨道,甚至更好——因为陈老实现在有使不完的力气,从不生病疲倦。他干活一个人能顶两个,工头高兴地给他加了工钱。
最初的日子里,陈默沉浸在喜悦中。父亲的康复像个奇迹,照亮了这个阴暗的小屋。他甚至开始幻想,也许有一天,自己的腿也能好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事。
父亲从不喊累,即便是扛着比年轻时还重的货物;从不生病,即便是寒冬腊月穿着单衣;从不变老,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的模样丝毫未变。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说陈老实是不是得了什么仙丹妙药。
邻居们都夸陈默孝顺,感动了上天,才赐下这样的奇迹。
老实哥,你有个好儿子啊!要不是他许愿,你能有今天赵大叔有一次喝醉了说漏嘴。
陈老实只是笑笑:是啊,我儿孝顺。但陈默注意到,父亲笑的时候,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眯成一条缝了。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达不到眼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白感,仿佛笑容后面什么都没有。
第三年冬天,气候格外寒冷,河水都结了厚厚的冰。许多人冻伤了,但陈老实依然天不亮就出门,穿得还是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薄衫。
爹,加件衣服吧。陈默有一次忍不住说,将自己唯一的一条破毛毯递过去。
不冷。陈老实淡淡的回答,语气平淡得令人陌生。他推开毛毯,转身走入风雪中,背影决绝而孤独。陈默注意到,父亲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记异常均匀,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陈默开始做噩梦。梦里,父亲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不会停止的劳作机器,日夜不停地工作,没有情感,不知疲倦。有时他会突然惊醒,冷汗浸透单衣,心跳如鼓。他会急忙看向父亲的床铺,看到父亲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这才稍稍安心。但渐渐地,他发现父亲的睡姿永远不变,永远是平躺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连呼吸的节奏都永远一致。
有一年深秋,雨水特别多,村里许多老人都关节疼痛。陈老实却依然早出晚归,仿佛感受不到天气的变化。他的工作效率惊人,但也越来越沉默。从前晚饭后,他还会和陈默说说话,讲讲村里的闲事,现在却常常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门口,望着远方,直到夜深。有一次陈默试图与他交谈,问他在想什么,陈老实转过头,眼神空洞地说:明天要下雨,得早点收工。
一天深夜,陈默被窸窣声惊醒。他借着月光,看见父亲正站在小屋中央,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爹他轻声唤道,心里莫名发毛。
陈老实缓缓转过身,眼神空洞:得去上工了。
爹,现在是半夜啊。陈默的声音带着颤抖。
不能歇,陈老实说,语调平板无波,要养活这个家。说完,他竟真的向门口走去。陈默急忙叫住他,几乎是哀求着,父亲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直到天明。那一夜,陈默睁眼到天亮,看着父亲如石化般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那一刻,陈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忽然意识到,神明确实实现了他的愿望——父亲健康无恙,长命百岁。但神明没有说的是,这个愿望的本质是什么。
长命百岁不是祝福,而是一个诅咒——父亲将永远健康,永远劳作,永远不得休息,直到百年期满。
因为这就是陈默许愿时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是希望父亲幸福安康,而是希望父亲继续做自己的依靠。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四
那年冬天格外漫长。陈默常常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想起小时候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人许愿得享永生,却忘了求永葆青春,最终在无尽的衰老中痛苦不堪。
他的父亲不会衰老,不会生病,但会永远困在劳作的循环中,没有尽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个看似孝顺的愿望。
一天晚上,陈默鼓起勇气,试图与父亲谈心:爹,您恨我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又隐隐期待着一个答案。
陈老实正在补渔网,头也不抬:恨你什么
要不是我许的那个愿望...您本来可以休息的...可以安享晚年的...陈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耳语。
陈老实的手停顿了一下,渔网针在空中悬停片刻,随即又继续工作:爹活着,不就是为你吗
这句话本该温暖,陈默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因为他突然不确定,说这话的是父亲,还是那个愿望本身。他注视着父亲的脸,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那双眼睛像是两口古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
春去秋来,十年过去了。村里的老人相继离世,连赵大叔也走了。出殡那天,陈默看着赵大叔的子孙披麻戴孝,哭得撕心裂肺。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永远不会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哀荣——因为父亲不会死,直到百年期满。不会有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会有退休后的闲适生活,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劳作——直到百年期满。
终于,村子里的老人都走了,只有陈老实,依然如故,每天劳作,养活已经四十岁的儿子。他的头发依然乌黑,脊背依然挺直,手上的老茧层层叠叠,像是岁月的年轮,记录着永无止境的劳作。村民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私下里称他为不老实的陈老实,说他与魔鬼做了交易。孩子们被警告不要靠近陈家的破屋,说那里住着被诅咒的人。
陈默的双腿依然残疾,他依然靠父亲养活。只是现在,每当他接过父亲挣来的食物,都会感到喉咙发紧,难以下咽。食物像是变成了沙子,磨擦着他的喉咙,提醒着他那个自私的愿望。他开始吃得越来越少,身体日渐消瘦,但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或者注意到了,但并不关心。
他曾偷偷摇着轮椅,去邻村庙里求助,问如何解除愿望。
庙祝听了,摇摇头:愿望一旦实现,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神明实现愿望的方式,从来都是照人心最深处的欲求,而非口头的言辞。
那我父亲...会怎么样陈默的声音颤抖着。
长命百岁,就是百岁。庙祝说,眼神中带着怜悯,一日不会多,一日不会少。到了百年那日,他自会解脱。
陈默计算着,父亲许愿时已经五十八岁。还要等四十二年。四十二年,一万五千三百三十天,每一天都将是这样:父亲不知疲倦地劳作,他则在愧疚中度过。这个认知几乎让他崩溃。
回家路上,陈默看见父亲正扛着沉重的麻袋,在烈日下一步步艰难前行。他忽然注意到,父亲的眼神是清明的——那不是一个机器人的眼神,而是一个清醒地被困在自己命运中的人的眼神。那一刻,陈默明白了最可怕的事:父亲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儿子的愿望背后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为何永不疲倦,他知道自己将劳作百年。
而他接受这一切,因为他是父亲。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陈默的心脏。
爹!陈默喊道,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陈老实放下麻袋,转过头。那一刻,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极深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但只是一瞬,那神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平静。
怎么了,默儿他问,语气温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默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父亲选择继续这个无尽的劳作,不是因为他不得已,而是因为他愿意。这份认知比任何诅咒都更加沉重。
五
那天夜里,陈默做了一件几十年来的第一次事——他爬下床,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挪到灶台前,试图生火做饭。他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来减轻父亲的负担,来赎那罪孽般的一丁点罪。
结果打翻了水缸,烫伤了自己的手。水漫延开来,浸湿了干土地面,形成一滩污浊的水洼。陈默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突然爆发出一阵苦笑。他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永远是个负担。
陈老实被惊醒,急忙过来扶他。他的动作依然精准有力,处理伤口的手法熟练而轻柔。陈默注意到,父亲的手上有许多新添的伤口,但它们都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仿佛时间在父亲身上加速流转。
我想帮帮忙...陈默哽咽道,羞愧得无地自容。
陈老实沉默地为他包扎好伤口,然后做好简单的饭食。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父亲的面容。在那一瞬间,陈默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时母亲还在世,家里常有笑声。但那幻象转瞬即逝,只剩下眼前这个永远不知疲倦的父亲。
爹,陈默轻声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如果能重来,您还会要我这个儿子吗
陈老实盛饭的手停顿了一瞬。在油灯摇曳的光影中,陈默看见父亲嘴角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那微笑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感——爱、无奈、疲惫,还有某种程度的接受。
说什么傻话,陈老实将饭碗递给儿子,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散发着熟悉的香气,吃饭吧。
陈默接过饭碗,米香扑鼻。他抬头看着父亲——那个被他的愿望诅咒,却依然爱他的父亲。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长命百岁:不是永恒的青春,不是不竭的精力,而是在无尽的时光中,持续不变的爱与责任。即使这责任成了一副沉重的枷锁,爱依然是那把唯一的钥匙。
屋外,风起了,吹得破旧的门窗吱呀作响,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夜风中窃窃私语,讲述着那些被遗忘的愿望和它们带来的代价。
滴答,滴答,屋顶又开始漏雨了。陈默知道,明天父亲依然会在天亮前起床,出去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百年期满。
而他,将每天面对自己的选择,看着父亲永不疲惫也永不真正活着的身影,直到生命的尽头。
愿望实现了,每个人都得偿所愿,每个人都付出了代价。
神明从不骗人,祂只是给予人们真正想要的——即使他们自己都不敢承认那是什么。
长命百岁啊,既是祝福,也是最深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