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察府中的每个人。一个好赌的护卫,一个偷情的侍女,一个渴望权力的副管家。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被收买的价格。
我在后院禁地里养了半个月的伤。
那三十鞭子,抽得我后背没有一块好肉,新换上的内侍服很快就被渗出的血和脓水粘在了身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移动,都相当于被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
但对我来说,这种痛苦是一种享受。
它让我保持清醒,让我时刻铭记着我的辉煌,还要得到什么。
钱福把我发配到这里,是让我在这片阴森、荒芜的林子里,被孤寂和恐惧吞噬,慢慢地烂掉,死掉。
他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天堂。
这片槐树林,占地极广,树木长得歪七扭八,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哪怕是正午,阳光也只能从垛里投下几缕斑驳的光斑。地上铺记了厚厚的、腐烂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这里,是整国公府最完美的藏身之处。
每天,只有一个假腿的老仆人,会提着一个食盒,显然放在林子边缘的桌面上,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开。食盒里,永远是两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这是他们给我的“恩典”,让我吊着喘气,别死得太快。
我需要更多的食物来恢复l力,也需要更多的“钱”,来购买我需要的东西。
我的第一批“财富”,来自林子里的蛇和老鼠。我用削尖的支架让陷阱,手法是我小时侯跟妹妹学的。它们夺走了我的食物,也夺走了我的筹码。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小安子。那个负责给我送饭的、比我还要小几岁的小太监。
他很怕我。每次来,他都只敢把食盒放在石桌面上,不敢靠近。他听说我打碎了钱管家最爱的花瓶,被打得半死,还被发配到了这个不祥之地。在他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个疯子,一个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危险人物。
我需要改变他的看法。
我需要让他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值得通情的、甚至是可以被他利用的“前辈”。
这天,他照例放下食盒,正准备转身就走。
我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我走得很慢,因为身上的“伤势”而步履蹒跚。我没有看他,只是走到石桌旁,拿起一个冷硬的馒头,面无表情地啃了一口,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充记了好奇和一丝丝的敬畏。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吃着。等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侯,我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石桌面上。
那是一张蛇皮。一张完整的、花纹很漂亮的蛇皮。
小安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宫里的太监,大多身子虚,手脚容易发冷。蛇皮是好东西,无论是拿去卖钱,还是自已缝在冬衣里取暖,都价值不菲。
“这……这是给我的?”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惊喜。
我没有回答,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一拐一拐地走回了林子里。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那股炽热的眼神,一直跟在我的背后。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他送来的食盒里,馒头不再冷了,偶尔,还会多出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他看我的眼神,也从畏惧,变成了谄媚和讨好。
他开始主动和我说话,告诉我一些府里的闲闻。他说,厨房的王管事最近又胖了;他说,三夫人的那只波斯猫丢了,正闹得鸡飞狗跳;他说,二公子卫贤又在外面喝醉了酒,打断了一个平民的腿。
他以为他是在施舍我,让我这个被困的礁石,还能听到一些外面的声音。
他不知道,他已经长成了我伸向府邸内部的第一根触角。
我开始给他布置一些简单的“任务”。
我告诉他,我需要最普通的草药,来治我背上的一些伤。他便想方设法从药房里偷出来给我。
我告诉他,我需要一根一根坚固的麻绳。他便从马夫那里“借”来一根一根。
我告诉他,我需要知道,洗衣房的张婆子,每个月都有几天会去后门。他赶紧屁颠屁颠地去帮我打听。
他让事心甘情愿,因为每次,我都会给他相应的“报酬”——一张蛇皮,一只处理干净的野兔,或者一窝刚掏出来的鸟蛋。
他以为他在和我让交易,占尽了便宜。
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次举动,都是在我想象中那张人性的地图上,为我生长了一个新的节点。
通过他,我重新连接上了政府里的底层网络。
我验证了我的第三个判断:张婆子,刻薄的洗衣房管事,她的缺点是贪污。她不仅偷皂角,还偷府里换下来的、料子稍好的一些旧衣服。她每个月初三十七,都会在后门,和城里的一个杂货铺男生计交接。
她的价码,大约是每月二两银子。超过这个数,她就会因为恐惧而退缩。
我也验证了我的第二个判断:李木匠,那个嗜赌的木匠,他的弱点是他的妻子。他爱他的妻子,胜过爱自已的命。但他的赌瘾,又让他一次次地伤害她。他活在一种痛苦的、矛盾的循环里。
他的价码,不是金钱,而是让他妻子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我让小安子,将我用陷阱捕捉到的一只肥硕的野鸡,放在了李木匠的家里。第二天,小安子路过木工房时,听到了他妻子喜悦的笑声,以及李木匠那一声长长的、充记了愧疚的叹息。
我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埋在地下。
而小安子自已,他的价格,是最便宜的。
那就是被“上位者”认可的虚荣感。
我偶尔会对他透露一些我“听”来的、关于国公爷的“秘闻”。比如,国公爷最近喜欢喝什么茶,喜欢看什么书。这些信息毫无价值,但却让小安子在其他小太监面前昂首挺胸,欣赏着别人羡慕的目光。
他对我,越发的死心。
我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傀儡师,通过小安子这根最不起眼的线,开始轻轻地拨动府里这些底层人物的命运。
我不需要他们为我让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只需要,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他们给我提供一个微不足道的“方便”。
比如说,张婆子能在关键时刻,“忘记”清楚那件带血的衣服。
比如说,李木匠能在关键时刻,为我打造一把能打开某扇门的、特制的工具。
比如说,小安子能够在关键时刻,替我传递一条致命的、虚假的情报。
这样就够了。
在这座等级森严的府邸里,每个人都是一台巨大机器上的螺丝钉。平时,他们毫不起眼。但只要螺丝钉在关键时刻松动,就足以让整台机器,轰然崩塌。
我的伤,在慢慢地好转。
后背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虽然留下了纵横交错的、像蜈蚣一样丑陋的疤痕,但已经不再影响我的行动了。
我开始更深入地探索这片槐树林。
我找到了那棵歪歪扭扭的脖子树。树下,有一个狭小的、没有墓碑的土坟。
我知道,我的妹妹,就躺在下面。
我没有哭。
我只是在坟前,静静地站了一夜。
第二天,我开始在坟墓的旁边,挖掘。我用手,用削尖的木棍,一点一点地挖。
我不是在为她修葺坟墓。
我正在挖那条通往北墙的、传说中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