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清扫庭院,步步为营。我的脑中没有风景,只有一条条路线,一个个岗哨,一处处死角。我在绘制我的逃生地图。
我的世界,由一把扫帚的长度来丈量。
从东院的梧桐林到西院的演武场,从前院的迎客松到后院那片禁忌的、埋葬着我妹妹的槐树林。我每天都走在这条固定的路线上,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在别人眼里,我是在清扫落叶与尘土。
只有我自已知道,我是在用脚步,一寸一寸地,将这座囚笼的构造刻进我的骨头里。
卫国公府占地百亩,是一座城中之城。它有四道高墙,三座主门,七座角楼,以及数不清的回廊、庭院和暗道。
我先从墙开始。
东墙最高,紧邻着京城的繁华街道。墙头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弓箭手,视野开阔,无懈可击。但墙根下,因为几棵过于茂盛的百年老榕,形成了一片天然的阴影。午后未时三刻,当太阳转到西边,那片阴影会变得格外浓重,长达一炷香的时间里,角楼上的哨兵会被屋檐的影子晃到眼睛,形成一个短暂的盲区。
我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一只追逐蝴蝶的猫。它在那片阴影里打滚、嬉戏,而角楼上的哨兵,正打着哈欠,揉着眼睛。
西墙最矮,但墙外是一条湍急的护城河。墙内侧是马厩和杂役房,防备最是松懈。这里的护卫大多是些混日子的老兵油子,他们最大的乐趣,不是巡逻,而是在墙根底下偷偷聚赌。我曾亲眼看见,为了一个铜板的输赢,他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半个时辰都忘了自已的职责。
南墙是正门,守卫最森严。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包着厚厚的铁皮,门上是拳头大的铜钉。门前永远有两队护卫,一共十六人,盔甲鲜明,刀枪雪亮。他们每一个时辰换一次岗,交接时会有一套繁琐的口令和仪式。我跪在远处擦拭石狮子的时侯,将那套口令听了不下百遍,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都已烂熟于心。
北墙最是诡异。它连接着后花园,那里假山林立,草木丛生。墙l本身布记了青苔,显得破败不堪。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北墙下曾有一条密道,是前朝某位王爷留下的,后来被国公爷下令封死了。
但我从不相信“封死”这种话。
只要是人造的东西,就一定有缝隙。
我利用给后花园的花草浇水的机会,仔细探查过那面墙。在第三十六块山石的后面,我发现了一块松动的青砖。我没有去动它。我只是记下了它的位置,以及它周围青苔的生长纹路。
除了墙和门,还有巡逻队。
府里一共有六支巡逻队,每队十二人。他们的路线看似复杂,但在我脑中,却清晰得如通掌纹。
一队负责前院,他们走得最威风,也最敷衍。
二队和三队负责东西两院,他们的路线会有一个短暂的交叉点,就在那座横跨荷花池的九曲桥上。每到申时,他们会在那里交汇,互相调侃几句,浪费掉至少三十息的时间。
四队负责后院,他们最警惕,因为那里住着国公爷的家眷。但他们也最容易被收买。我曾见过四队的队长,收了某个小妾递来的银票,然后对他负责巡查的那座小楼,绕道而行。
五队负责库房和厨房,他们是油水最足的一队,也是最懒散的一队。我亲手打扫过他们休息的耳房,那里的酒气,三天都散不尽。
六队,是夜巡队。他们是府中最精锐的力量,由国公爷的心腹统领。他们从不走固定的路线,像一群幽灵,在黑暗中飘荡。
但我还是找到了他们的规律。
那个左脚微重的队长,他的“咔哒”声,就是黑夜里最清晰的路标。而且,无论路线怎么变,子时三刻,他们一定会出现在书房的屋顶上。因为那个时侯,是卫国公一天中最疲惫,也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侯。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已的忠诚。
我的脑中没有风景。
东院的梧桐,不是风景,是最好的掩护。西院的马粪,不是污秽,是能遮盖气味的工具。南院的石狮子,不是威严,是能藏下匕首的底座。北院的假山,不是奇石,是通往自由的阶梯。
这座府邸,在别人眼中是权力和富贵的象征。
在我眼中,它是一张巨大的、布记了陷阱和机关的棋盘。
而我,是唯一一个,看清了所有棋路的人。
有一次,我在探查那块松动的青砖时,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一支巡逻队提前改变了路线。
“谁在那里!”一声暴喝,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跑。跑,是最低级的应对。
我蜷缩在假山后面,利用我早已计算好的角度,将自已完美地隐藏在阴影里。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但我强迫自已冷静下来。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十步,五步,三步……
我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汗味和铁锈味。
就在我以为自已要被发现的时侯,领头的那个小队长,不耐烦地啐了一口:“他娘的,又是野猫!走,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远去了。
我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慢慢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恢复了那副麻木不动的表情,拿起我的扫帚,从假山的另一头走了出去,仿佛我刚刚只是在那里清扫落叶。
我和那队远去的护卫擦肩而过。他们没有看我一眼。
我低着头,嘴角,勾起了一丝连我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这张地图,已经开始有用了。
它不仅是我的逃生地图。
它,还是我的杀人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