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雪夜啼
1999年2月6日,农历腊月廿一。新疆伊犁河谷的新源县,早已被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冻得结实。广袤的巩乃斯草原褪去了夏秋的绿意,被一层又一层深可及膝的积雪覆盖,望去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慌的苍白。别斯托别乡如同散落在雪原上的几簇枯草,渺小而脆弱,蜷缩在厚厚的白色之下。天色早已墨黑,虽只是晚上八点多,但在这个偏远的北疆村庄,严寒已吞噬了所有生机,村里早已罕有人迹。只有那永不止息的狂风,如同失控的野兽,卷着坚硬冰冷的雪沫,发出凄厉刺耳的呜咽,一遍又一遍疯狂抽打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试图钻入每一道缝隙,将寒意刻进骨头里。
段恒君裹着一件半旧不堪、油渍斑斑的军大衣,臃肿的身影在风雪中艰难挪动。他刚从十几里外的坎苏村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淹没的小路上跋涉,每一次拔脚都耗费着气力。冷风像蘸了盐水的刀子,生生刮在他粗糙的脸上,鼻尖和耳朵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他缩着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贫寒简陋、但至少能隔绝风雪的家里。
终于,那个低矮的土坯院墙出现在视线里。推开吱呀作响、结着冰凌的木栅院门,院子里静得出奇,死寂一般,只有角落猪圈里那头饿极了的瘦猪,听见人的动静,有气无力地发出几声哼哼,像是在抗议。
堂屋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那是15瓦白炽灯的光线,微弱却已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暖色。
金荣死丫头片子!天都黑透了,又死野到哪去了段恒君嘟囔着,带着火气推开门。一股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和外面几乎一样冷。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女儿段金荣那瘦小怯懦的身影,低着头,搓着衣角,小声嗫嚅着爸,你回来了。
那股从外面带回来的邪火,噌地一下直冲头顶。他狠狠把手里那个装皮样的小包摔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信邪地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逼仄的里屋、堆满杂物的角落,甚至那小小的、结满冰花的后窗都看了——空无一人。他伸手摸了摸炕面,冰凉刺骨,炕洞里显然早就没了火星,至少好几个钟头没烧过了。
妈的!猪都没喂!饿死算了!他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瞥了一眼窗外黑黢黢、静悄悄的猪圈,怒火更盛,几乎要炸开胸膛。十三岁的丫头,吃闲饭的东西,整天耷拉着脑袋,看着就丧气,指望她干点活都指望不上,养着有什么用!就是个赔钱货!他越想越气,额头上青筋跳动着,视线在屋里扫荡,最后落在门边那块用来顶门的、沾着泥污的半截砖头上。他顺手抄了起来,沉甸甸、冷冰冰的触感让他暴躁的心绪稍微有了点着落。他打定主意,等那死丫头回来,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就在他握着砖头,盘算着该怎么下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被堂屋那张破旧八仙桌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
一张纸条。
被一个掉了瓷、露出黑铁的旧搪瓷缸子斜斜地压着。
纸条边缘粗糙,像是从哪个作业本上随手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划着几行字。
段恒君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让他刚才那满腔的火气霎时熄灭了,只剩下透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扔开了那块砖头,砖头落在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几步抢到桌边,手指有些发抖地挪开搪瓷缸子,凑到那盏昏暗的灯泡底下,眯起早已有些昏花的老眼,吃力地仔细辨认。
那字写得极其丑陋、笨拙,笔画僵硬,东倒西歪,仿佛是用左手,或者故意扭曲着手腕写的:
你女儿在我手上,准备八千块,敢报警就等着收尸!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这最直白、最野蛮的威胁。
段恒君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那半块砖头狠狠砸中了后脑勺,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绑架勒索八千块……撕票!
他腿肚子一软,身子晃了两晃,差点直接瘫软在地。他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桌沿,才勉强站稳。短暂的、极致的震惊过后,是无边无际的恐惧浪潮般将他淹没,而在那恐惧的最深处,却又诡异地掺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难以言喻的慌乱和心虚。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仿佛那张纸条带着剧毒。
不!不可能!
他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冲出院门,甚至完全忘了穿上那件扔在炕上的大衣。凛冽的风雪瞬间包裹了他,他却浑然不觉,只朝着漆黑一片的荒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撕裂般沙哑地狂喊:
金荣!金荣!你在哪!你应一声啊!!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风雪咆哮,那声音吞噬了他的一切呼喊,仿佛天地间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以及那张桌上索命的纸条。
几分钟后,乡派出所那间亮着灯的值班室门被猛地撞开。段恒君头发眉毛结满了白霜,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惨白,嘴唇乌紫,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几乎是滚爬进来的,一把抓住正在烤火炉的值班民警的胳膊,手指冰冷得像铁钳,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警察!警察同志!不好了!出大事了!我女儿…我女儿被绑走了!绑走了啊!要八千块!要撕票啊!要撕票!他的声音尖利而绝望,在小小的值班室里回荡,盖过了炉子里煤块轻微的噼啪声。
2
冰窖惨剧
新源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张建军刚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值班室的电话就尖锐地撕裂了夜的寂静。他筷子还没动,面汤的热气氤氲着他疲惫的脸。
别斯托别村发生绑架案人可能还在危险中张建军的脸色瞬间凝重如铁。年关将近,发生如此恶性案件,性质极其恶劣。他扔下筷子,面碗在桌上震动,汤汁溅出。立刻抓起对讲机,一边快速集合人手,一边向局领导汇报。
三辆警车顶着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暴风雪,如同汪洋中的小舟,艰难地驶向别斯托别村。车轮碾过深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车内,张建军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绑架勒索,在新源县这地方极其罕见,尤其是针对一个普通农户。八千块的勒索金额在他脑中盘旋——这个数字既足以构成大案,又恰好是一个贫困家庭可能凑出的极限。
到达段家时,院子里已经乱作一团。昏黄的灯光从门窗透出,在雪地上投下扭曲的光影。段恒君和他妻子黄益琼瘫坐在堂屋的泥地上,哭天抢地。黄益琼的声音尤其刺耳,几乎要背过气去,双手拍打着地面,反复念叨:我的娃啊…哪个天杀的抓了我的娃啊…她的哭声在寒冷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
张建军迅速扫视环境。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屋内家具简陋,家徒四壁。那张勒索纸条放在破旧的八仙桌上,八千块的金额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戴上手套,拿起纸条仔细端详。纸张粗糙,字迹歪扭,用的是段家桌上那支秃头铅笔。
仔细勘验,不要放过任何细节。他对身边的痕迹技术员低声吩咐,目光却从未离开段氏夫妇。
技术员小心地将纸条装入证物袋,初步检查后摇头:张队,没有清晰指纹,似乎被擦拭过。
张建军转向段恒君,注意到对方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段恒君,你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什么时候
下午…下午四五点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在家…段恒君的声音发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们家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或者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啊警官,黄益琼抢着回答,哭声带着奇怪的尖锐,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敢得罪人…她的眼泪流淌,但张建军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干净整齐,与这个贫穷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时,年轻民警小陈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低声报告:张队,院里院外都找了。雪太大,脚印很乱,但没发现明显的拖拽或搏斗痕迹。院门也没被破坏。
张建军的心沉了下去。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熟人作案或者...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窗外那个破旧的猪圈。低矮的土坯棚子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凉。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
搜一下猪圈。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猪圈是用土坯和木头搭的矮棚,里面堆着积雪和干草,混合着猪粪的酸臭味。两个民警打着手电,艰难地挪开冻硬的杂物。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晃动,扫过最阴暗的角落。
突然,光柱停住了。照到了一团模糊的、不同于干草颜色的东西。
张队!这里!民警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震惊和恐惧。
张建军一个箭步冲过去。手电光下,他们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
少女段金荣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双眼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最后的惊恐。她的嘴巴被一块脏污的破布死死堵住,双手和双脚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最骇人的是她的头部,左侧太阳穴附近有一个可怕的凹陷,血迹已经凝固,粘住了头发和干草。她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与身下的冻土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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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所有人都被这极致的残忍惊呆了。只有猪在圈的另一端不安地骚动。
叫法医!快!张建军的声音沙哑,强忍着怒火和寒意。他脱下自己的大衣,轻轻盖在女孩身上,尽管知道这已于事无补。
黄益琼在外面听到动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真的晕了过去。段恒君则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喃喃道:…绑匪…绑匪杀了她…
张建军死死盯住段恒君,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如鹰隼一般。现场是伪造的。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哪里的绑匪会拿了钱(甚至还没拿到),就把人质杀死藏在受害者自家的猪圈里这不合逻辑。
但,如果这不是绑匪干的,那会是谁
3
迷雾重重
2·6杀人勒索案震惊了整个新源县,乃至伊犁州。自治区公安厅的督办电话直接打到了局长办公室,限令新源县公安局尽快破案。年关的喜庆被这起恶性案件彻底冲散,县城里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在茶馆和集市间传播。
压力如山般压在张建军和专案组的肩上。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白板上写满了线索和问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凝重。
法医的初步鉴定报告出来了,冰冷的技术语言描述着残酷的事实:段金荣系被钝器击打头部致颅脑损伤死亡,创口特征符合砖石类凶器。死亡时间大约在发现尸体前4-6小时,也就是当晚6点到8点之间。一个令人窒息的细节是:捆绑和堵口都是死后所为。勒索纸条上的笔迹经初步比对,与段恒君夫妇样本不符,但书写明显有故意伪装迹象,笔画生硬扭曲,像是故意改变书写习惯。
专案组投入了大量警力进行摸排走访。新源的冬天黑得早,民警们顶着严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访了别斯托别村及周边几个村庄的每一户人家。
几条线索浮出水面:
线索一:邻村一个牧羊人反映,当天下午赶羊归圈时,曾看到一个穿着深色棉袄、戴鸭舌帽的陌生男子在村口白杨林带附近徘徊,形迹可疑。但当民警追问细节时,牧羊人又说不清具体特征,只记得那人个子不高。
线索二:段恒君自称在外做点皮货小生意,但走访中发现他似乎欠了几个小债主一些钱,数额都不大,三五百块。其中一个债主承认案发前三天还去段家要过债,但声称就是要债,不至于杀人。
线索三:关于段金荣,有邻居在民警反复询问下,才模糊地提到:那娃可怜见的,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不怎么爱说话,见了人就躲。她妈黄益琼脾气躁,有时候晚上能听到她骂孩子,声音尖得很。打没打过就不知道了…
然而,侦查很快陷入困境。线索一中的陌生男子经多方查找,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周边几个村的适龄男性都排查过了,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可疑人员。线索二的债务纠纷,经查数额很小,几个债主都有不在场证明,动机不足。
一周过去了,侦查工作陷入了僵局。专案组内部分歧开始显现。主流意见仍然倾向于流窜作案或仇家报复,只是这仇家隐藏得太深。
肯定是外地人流窜作案,完事就跑了!
或者是老段做生意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会议室里,各种推测此起彼伏。
但张建军始终对段恒君夫妇抱有深深的怀疑。深夜,他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反复研究两人的询问笔录,台灯的光线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他发现多处疑点:
段恒君对离家时间和回家时间的描述有细微出入。第一次说下午四点出门,第二次又说四点半;回家时间先说八点,后又改口八点十分。虽然差别不大,但在关键时间点上记忆模糊,令人起疑。
黄益琼在描述女儿平时习性时,言语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不是疼爱,而是厌烦。那丫头笨手笨脚的、干啥都慢吞吞、说多少次都记不住,这些评价与一个刚刚失去爱女的母亲形象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两人对绑架案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被吓坏了的、急于找到绑匪的情绪,而非失去女儿后那种深切的、绝望的悲恸。张建军记得现场黄益琼晕倒前的那声尖叫——那声音里恐惧多于悲伤。段恒君则一直在催促警方抓绑匪,对女儿的后事却毫不关心。
还有那个现场——猪圈里的尸体。太近了,太容易发现了,仿佛生怕警察找不到一样。这更像是一种急于抛出的结果,用来坐实绑架案的存在。哪个绑匪会杀了人质还特意藏在受害者家里这不合逻辑。
在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张建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应该把侦查重点重新放回段恒君夫妇身上。
话音未落,就遭到了一些同事的反驳。
虎毒不食子啊,张队!那是他们亲闺女!
没有动机啊,他们虽然穷,但也不至于为了八千块杀女儿吧何况钱也没拿到。
老段报案时的惊慌不像装的,哪个凶手会主动报警
张建军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同事们疑惑的脸,最后望向窗外依旧寒冷的天山轮廓。也许,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不是为了钱。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为了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张建军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仿佛在那片苍茫的雪原中寻找着答案。我不知道,他终于说,但我知道的是,当所有外部线索都断掉的时候,我们该回头看看最初的地方。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像一盘菜,看起来材料齐全,却少了最重要的那味调料——真情实感。
他转过身,面对同事们: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被残忍杀害,她的父母却更像是在表演悲伤。我要重新讯问段恒君夫妇,从最基础的问题开始:他们的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们一家人的真实关系到底如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隐约可闻。张建军知道,他正在推翻专案组的主流判断,这无疑是一场赌博。但如果他的直觉是对的,那么真相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黑暗。
4
裂隙微光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四月。天山脚下的积雪开始消融,巩乃斯河解冻的流水声隐约可闻,白杨树抽出嫩绿的新芽。新源县城的街道上,人们渐渐换下厚重的冬装,但2·6杀人勒索案依然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专案组每个人的心头。
张建军没有放弃。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他独自驾车再次驶向别斯托别村。这一次,他决定彻底跳出绑架案的思维定势,忘记那张勒索纸条,忘记猪圈里的尸体,从头开始。
他换下警服,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像是个走亲戚的远房表亲。不再拿着笔录本咄咄逼人地追问案发当晚的细节,而是蹲在村头的石碾旁,和老人们一起晒太阳、聊收成;走进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包烟,和店主唠家常;甚至帮几个村民修了修冻了一冬的拖拉机。
老段家啊,一个正在筛麦种的老汉吧嗒着旱烟,说起来也是苦命人。早些年日子过得紧巴巴,后来做点小买卖,才稍微宽裕点。
听说他闺女以前不在身边张建军状似无意地问。
老汉眯起眼睛,烟雾缭绕中陷入回忆:金荣那孩子,命苦哦。不是一直跟着他爸妈的,好像是...对,大概六岁以前,都放在她甘肃奶奶家养着,六岁多才接回来的。接回来的时候,瘦得跟小猫似的,见了生人就怕,往人身后躲...
张建军的心脏猛地一跳!亲子关系疏离!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心理基础。他强压下内心的震动,继续不动声色地闲聊。
接下来的几天,张建军调转方向,重点调查段金荣回父母身边后的生活。他找到村里小学的老师,查阅段金荣的学籍档案和成绩单。老师回忆说:那孩子很安静,成绩中等,但总是独来独往,很少见她和同学玩。家长会从来都是她母亲来,匆匆来匆匆走,没怎么交流过。
最关键突破来自一个邻居妇女。在张建军第三次登门,帮她修好漏水的屋檐后,她终于克服了不愿多事的心理,隐晦地告诉警察:...那两口子,对女儿好像是不太亲...有时候晚上能听到孩子哭,还有段恒君的吼骂声...黄益琼也不是软性子,有次我看到她拧金荣的胳膊,拧得青紫,我问起来,她说是孩子摔的...
另一组民警在暗中调查中发现,案发后,段恒君夫妇并没有表现出长久深切的悲痛。段恒君在女儿头七没过就外出做买卖,黄益琼也在一个月后就开始下地干活。甚至有一次,段恒君还在村里小卖部和人喝酒打牌,喝多了又哭又笑,被闻讯赶来的黄益琼骂了回去:死丫头都没了,你还有心思在这耍!
所有这些,都被详细记录在案。
所有的碎片,开始慢慢汇聚。张建军深夜站在办公室的白板前,将这些新的线索与原有的证据连接起来。动机或许并非谋财,而是长期的情感冷漠、厌弃,甚至怨恨,在某个瞬间被一件小事(比如没喂猪)点燃,导致了极端的暴力行为。而后,为了掩盖罪行,精心策划了绑架案的假象。
他重新审视那张勒索纸条的高清照片。如果...如果是段恒君自己写的呢他故意写得歪歪扭扭,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书写习惯中的某些笔锋、力道,或许能露出马脚。他连夜起草报告,请求上级派笔迹专家进行更深入的鉴定。
同时,他派出两个可靠的民警,秘密调查段家案发后的经济情况:是否有异常支出是否突然偿还了债务甚至是否存在隐藏的财务问题
最重要的物证——那块在门边发现的、被段恒君声称是防身用的砖头,虽然已经被清洗过,但张建军仍抱着一线希望。他亲自将砖头送往省厅刑科所,请求进行最先进的痕迹检测:哪怕只有一個血细胞,也要给我找出来!
调查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张建军知道,这是在走钢丝,一旦判断错误,不仅会打草惊蛇,更会让自己成为笑柄。但他更知道,那个被埋在黄土下的十三岁女孩,正在等待一个真相。
夜深了,张建军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天山的轮廓。山巅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想起段金荣照片上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想起猪圈里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就快水落石出了,他轻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
5
崩塌的伪装
1999年12月,新源县的冬天再次来临。寒风卷着细雪,敲打着县公安局办公室的窗户。经过长达十个月零十六天的暗中调查,证据链终于逐渐清晰。
笔迹专家的鉴定报告摆在张建军的办公桌上,白纸黑字,字字千钧。在反复比对后,专家出具了一份倾向性意见:勒索纸条上的字迹,与段恒君的日常书写样本,虽然在形体上刻意伪装,但在某些起笔、收笔的用力习惯和笔画搭配上,存在高度相似,特别是八字的写法、准字的架构,不能排除系同一人所写。
走访获得的新证言,厚厚一沓,充分描绘了段家扭曲的家庭关系和段金荣悲惨的处境。有村民回忆起,案发后第二天清晨,曾见过段恒君在自家后院偷偷烧一些旧衣服,其中似乎有件深色带碎花的上衣,像是段金荣常穿的那件。当时还觉得奇怪,好好的衣服烧了干嘛,现在想想...村民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心理侦查员的分析报告更为致命:段恒君夫妇的多次询问笔录中存在大量前后矛盾和心理防御性陈述。黄益琼在描述发现女儿失踪时的反应,与正常母亲的反应模式存在明显偏差;段恒君对时间线的描述屡有出入,且在关键细节上出现记忆空白。
虽然直接物证——那块带血的砖头——因被彻底清洗而难以锁定血迹,但省厅刑科所在砖头缝隙中检测到了极微量的生物组织,正在进一步分析。所有的间接证据,如同无数细流,最终都指向同一个黑暗的方向。
12月22日,冬至。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张建军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县公安局审讯室,白炽灯冰冷地照着水泥地面。段恒君被带进来时,还在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在另一间审讯室里,黄益琼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张建军没有急于开口。他先将一叠照片缓缓推倒段恒君面前——段金荣生前的独照、猪圈里冰冷的尸体、那块门边的砖头、勒索纸条的特写。段恒君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老段,张建军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冬至了。你女儿在地下躺了十个月零十六天了。
段恒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在另一间审讯室,女民警给黄益琼倒了杯热水:黄大姐,天冷,喝点热水吧。想想你女儿,这个时候,她该在家帮你包饺子了。
黄益琼的手一抖,热水洒了出来。
张建军开始摆出证据,一样一样,不急不缓。从时间线的矛盾,到邻居的证词,再到笔迹鉴定专家的倾向性意见。段恒君的额头开始冒汗,但仍强撑着:我不知道...那都是巧合...
突破口在黄益琼这边先打开了。
当张建军走进审讯室,看似无意地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段金荣六岁前并不在你们身边,你们对她,到底有多少感情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穿了黄益琼的心理防线。她突然崩溃了,嚎啕大哭,不再是表演,而是充满了真正的恐惧和绝望:...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那天晚上回来,猪饿得直叫,她就在炕上躺着...我说了她几句,她居然顶嘴...老段就火了,拿起砖头...
在另一间审讯室,当民警将黄益琼的供述片段播放给段恒君听时,这个看似老实的男人脸色瞬间灰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彻底瘫软在椅子上。他双手捂脸,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
真相,远比绑架案更加令人心寒。
2月6日晚,段恒君夫妇外出归来,发现女儿段金荣没有喂猪,而是在炕上休息(后来才知道她那天感冒发烧)。积累多年的不满和厌弃在那一刻瞬间爆发。呵斥变成了辱骂,辱骂升级为殴打。十三岁的少女或许是因为病痛,或许是因为长期压抑的委屈,罕见地顶了一句嘴。
就是这一句顶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完全失控的愤怒中,段恒君抄起了门边那半块砖头,狠狠地砸向了亲生女儿的头部。一下,两下...直到那具瘦小的身体不再动弹。
惨剧发生后,面对女儿的尸体,极度的恐惧取代了愤怒。他们知道,杀人要偿命。于是,段恒君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酷。他让吓傻了的黄益琼清理现场,自己则伪造了勒索纸条,将家中稍微弄乱,然后把段金荣尚有余温的尸体拖到冰冷的猪圈,捆绑、堵嘴,制造了她被绑匪虐待杀害后弃尸的假象。最后,他冒雪出门,上演了那出报案的戏码。
十个月来,他们利用警察对绑架案的重视和风暴对痕迹的破坏,几乎成功地误导了侦查方向。他们看着警方四处排查绑匪,内心既恐惧又有一丝侥幸。若非张建军的坚持和那份深藏于人性深处的、无法完美伪装的情感漏洞,他们或许真的能逍遥法外。
段恒君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声音嘶哑:我...我当时气昏了头...我没想打死她...真的没想...
两个审讯室的门几乎同时打开。张建军站在走廊里,看着两边的民警带着已经招供的嫌疑人走出来。段恒君和黄益琼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那眼神中充满了相互的怨恨、指责,以及共同的绝望。
窗外,冬至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似乎想要掩盖世间的所有罪恶。但有些罪恶,一旦犯下,就永远无法被掩盖。
6
雪覆荒原
段恒君、黄益琼因故意伤害致死(或故意杀人)、伪造证据、谎报警情被依法逮捕。等待他们的,是法律的严惩。
消息传出,新源县一片哗然。人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虎毒不食子的古训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是怎样的冷漠和残忍,才能让一对父母对亲生女儿下此毒手,并在事后如此冷静地编织谎言
张建军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再次飘起的雪花。案件告破,他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那份冰冷的供词,那个女孩凝固着惊恐的眼神,像一块寒冰,久久压在他的心头。
他想起第一次去段家时,看到桌上那个搪瓷缸子,里面还有半杯水。那时,段金荣可能刚刚喝过。墙上或许还贴着她从旧作业本上撕下的、画着歪歪扭扭小花的画。
一切都毁了。被最丑陋的人性,和最无情的暴力,砸得粉碎。
雪,洁白无瑕,覆盖了山川原野,似乎也想要掩盖人世间的所有罪恶与悲伤。但有些伤痕,深深刻在生命里,无法被覆盖,也无法被遗忘。
法律带来了正义,却无法挽回那条逝去的年轻生命,也无法弥补那份早已扭曲崩塌的亲情。
风雪依旧,苍茫的雪原之下,谎言被揭穿,真相大白于天下,留下的,是无尽的唏嘘与沉重的思考。关于家,关于爱,关于人性最深处的幽暗与明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