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顾景怀同时重生了。
前世苦等三年,却在大婚之日等来了他的一杯毒酒。
重来一世,他依旧选择了权势之路,将我弃之不顾。
而这次,我却没有再苦等三年,而是另辟新路。
三年后,宫宴之上,我已能与他平起平坐。
他却于御花园拦我,眼尾猩红。
绾绾,你真要与我形同陌路
我轻笑拨开他手。
请您自重!前世已了,今生……你我陌路。
(一)
红,到处都是红,刺得人眼睛发疼。
是那对龙凤喜烛烧得正旺,火光摇曳跳动;是铺满整张床榻的锦被,上头绣着的鸳鸯鲜艳夺目;更是她喉头猛地涌上、抑制不住地喷溅而出——全都洒在他大红喜袍上的那道刺目的鲜血。
刺骨的寒意与剧痛同时撕裂着,她的五脏六腑更像是被狠狠拧绞着,侵袭全身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
沈凝的意识在黑暗和痛苦中浮沉,最后牢牢定格的,是她夫君顾景怀那张惨白的,写满了惊惶与无措的脸。
他们二人,原本,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一对。
顾景怀虽出身贫寒,却才识过人,进殿应试时被皇上钦点为新科状元;而她是太傅嫡女,貌美聪慧,名动京城。
他们二人的感情一直顺遂美好,美好到沈凝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完这辈子、下辈子。
直到她听到坊间传来公主与顾景怀之间的传闻。
凝儿,能娶你为妻,是我顾景怀三世修来的缘分。我必珍你爱你,今生今世绝不会负你。待到他日我位极人臣,你就是我唯一的夫人。荣华富贵,白首同心,愿你我永远都在一起。
顾景怀在月下的誓言在她耳边回荡,曾经他眼中流露出的温柔是那么让人沉溺。
话音仿佛还在耳边,那语中的温存似乎还没有散去——可毒,却已经穿透了肺腑。
那杯合卺酒,是他眉眼带笑,亲手递到她唇边的。
可当她满心期盼,一口饮尽。
换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甜蜜,而是转瞬之间的肝肠寸断!
……为什么
为什么结局会是这般,他口中的愿,竟是攀附权贵,以我之命换取仕途的愿吗……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住他绣着精致纹路的衣袖,眼角不受控制的流下滚烫的泪水,她的眼中全是无法理解的不甘与淹没一切的绝望。
顾景怀像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她迅速变冷的身子,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滚烫的眼泪大颗砸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凝儿……对不起……是我不好……下一世……下一世我一定……
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清了。
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彻底吞没了她。
若真有来世,顾景怀——
但愿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二)
再次睁开眼时,一股熟悉的、带着药香的白芷气息淡淡萦绕在鼻尖——那是她闺房中惯用的安神香。
沈凝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额间冷汗密布,心口仿佛还残留着被毒酒烧穿的剧痛,忍不住地发闷发紧。
她大口喘着气,茫然环顾四周。
流云纱轻轻垂落的床幔、雕工精细的黄花梨拔步床,还有窗前那架她年少时最心爱的白玉屏风……
这……这分明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小姐,您醒啦
贴身丫鬟云雀端着铜盆推门进来,见她呆坐着,连忙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焦急。
是不是魇着了今日是琼林宴,您先前不是就说想去城西碧波亭那儿赏春散心吗再不起来梳洗,可真要来不及啦。
云……雀
琼林宴!
沈凝心头猛地一颤,想也没想就抓住云雀的手,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地颤抖。
今年……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月
云雀被她苍白的脸色和急切的语气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答道。
小、小姐……是永和十二年,四月初六呀。您忘了昨日陛下刚钦点完新科状元——就是常来府里向老爷请教学问的顾公子!老爷和夫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直说您没看错人……
永和十二年,四月初六!
她竟然真的重活了一世——回到了顾景怀刚刚高中状元,他们婚事初定,一切都还未曾发生的那一天!
前世这一天,她听闻他金榜题名,满心欢喜,特意去了他们经常相约的碧波亭。
那日的他穿着一身夺目的状元红袍,意气风发,比春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碧波亭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诚挚,一字一句地向她承诺着。
只等他稍稍安顿好官署事务,三日之内,必定聘请官媒,正正式式上门提亲,定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迎她过门。
那时的她,羞得满脸通红,心里甜得像浸了蜜般,一整日都飘飘然的,仿佛整个人生都铺满了锦绣光华。
可如今……
沈凝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心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毒穿肠肚时那股钻心的疼痛,以及……被他亲手推入地狱时的绝望。
顾景怀,这一世,你究竟还会如何骗我
(三)
沈凝最终还是去了碧波亭。
不是还有什么留恋,更不是什么余情未了。
她只是想亲眼看看,重来这一回,命运到底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前世那杯毒酒背后也许有什么隐情也许他,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
春光仍如旧时一般旖旎。
湖水泛着粼粼波光,柳絮如雪,漫天地飘洒着。
他来了。
依旧穿着那一身扎眼的状元红袍,衬得人清俊如玉、身姿挺拔。
似乎比记忆中更多了几分刚刚踏入权势门槛的清贵和疏离。
路过的行人忍不住一再回头,低声赞叹不绝。
顾景怀一眼便看见了独自站在亭中的沈凝,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欣喜,像愧疚,又像藏着某种说不清的决绝。
他快步走进亭中,声音依旧温润如玉,但语气中却隐约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
凝儿。
沈凝静静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惊喜的表情,她的目光清冽得像亭下那片湖水,没有半分波动。
这样的眼神让顾景怀原本想像前世那样,伸手牵她入怀的动作一下子僵在了半途。
恭喜顾公子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她微微颔首,语气疏远得像在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寒暄。
顾景怀眼底闪过一丝痛楚,静了片刻,才低声开口。
凝儿,我们之间何须如此生分。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关于,提亲之事,恐怕还得推迟一阵。
果然。
沈凝心中冷笑,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惊讶,轻轻挑眉。
哦为什么顾公子如今是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难不成……是瞧不上我们沈家了
绝非如此!
他急着否认,眼中的挣扎却更加明显。
凝儿,你明白我的心意。只是我刚入朝堂,脚跟还没站稳,明里暗里不知存在多少敌人。如果在这个时候娶你,我怕连累你,连累沈家卷入风波。我……我想先立业、再成家。等我真正站稳了,一定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好一句先立业,再成家!
好一个怕连累你!
前世,她就是被这套说辞骗得团团转,以为他处处替她着想,于是心甘情愿地等,毫无怨言地等——直到等来那一杯要命的毒酒!
这一世,她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什么仇家,什么祸患不过都是他野心的借口。
恐怕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让她这个旧人,挡了他攀附高枝的路。
沈凝垂下眼帘,遮住眸子里翻涌的寒意。
再抬眼时,嘴角竟牵起一抹极淡地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语气凉薄至极。
顾公子考虑得周全,说得在理。既然如此,就照公子说的办吧。
顾景怀闻言像是松了口气,可看着她过分平静的脸,听着一句又一句的顾公子,心中又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下意识就想伸手拉住她。
凝儿,你信我,这辈子我绝不会辜负你……
沈凝却轻轻巧巧向后一退,避开了他的触碰。
顾公子的话,我记下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起伏。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预祝顾公子……官运亨通,得偿所愿。
——是得偿你愿,而不是我曾期盼的愿。
说完,她再不看脸色骤变的顾景怀,转身离去。
裙摆拂过地面,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背影里没有丝毫的留恋。
顾景怀,这一世,你的锦绣前程、你的宏图大业,都与我沈凝——再无半点关系。
(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地滑过,如溪水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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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景怀果然如他当初所言,一头扎进了朝堂之中。
他就像一颗骤然升起的星辰,光芒耀眼,令人无法忽视。
他所献上的治国策论句句说进皇帝心坎,他接手处理的几桩棘手案子也办得漂亮,赢得满朝赞叹。
不过三年光景,他已从翰林院修撰一路升迁,历任都察院御史、户部郎中,实乃圣眷优隆,官运亨通。
顾景怀三个字,也早已传遍京城显贵圈。
他年轻、俊朗、手握权柄,更重要的是——至今未曾娶妻。
不知多少高门望族暗暗动了心思,说媒的人几乎将他新府邸的门槛踏破。
他最终会娶哪家贵女,成了京城小姐们私下最为热衷的猜测。
偶尔,也有些闲言碎语飘进沈凝的耳中。
听说张尚书家的小姐见了顾大人一面,就非他不嫁了呢!
李阁老家的千金前几日在宫宴上,还特意寻顾大人讨教诗书……
陛下仿佛也有意撮合,怕不是哪位宗室郡主……
每回听到,沈凝都只淡淡一笑,宛若清风过耳,事不关己。
她安安稳稳待在沈府,过着自己的日子。
起初,父母也十分着急,试探着问她与顾景怀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凝只拿顾大人志在朝廷,无心家事,女儿也不愿勉强这样的话轻轻带过。
沈太傅和夫人见女儿这般平静,再一想顾景怀这三年的确再未登门提过亲事,心中也渐渐生出不满,之后便不再多问,随她去了。
这三年,沈凝也没有荒废自身。
前世的她满心满眼只有一段情爱,最终却落得那般结局。
重活一世,她比谁都清楚,将命运系在旁人身上,是最蠢的事。
女子这一生,最终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终日钻研琴棋书画那些用来妆点门面、取悦他人的技艺。
反倒静下心来,埋首家中藏书,尤其专注那些她曾经忽略的经济、算学、农工、律法一类实用学问。
她本就聪慧,前世只是心思不在这头,如今一心扑进去,进步极快。
她悄悄拿出有限的月钱,让心腹丫鬟云雀在收购了一家小小的胭脂脂铺,她试着将自己所学用于实处。
她悉心调整配方,设计新鲜花样,精准拿捏住京城贵女们的喜好,铺子的生意竟出乎意料地红火起来。
随着生意的发展,一家成了两家,铺面越开越多,后来连绸缎庄、首饰阁都涉足了些。
但她从不亲自露面,只幕后筹划,挑选可靠掌柜,定下一套清晰有序的管账法子。
她的产业在无人留意之处悄悄铺展,像静默生长的藤蔓。
在她看来,银子,才是女子安身立命最硬的底气。
除此之外,她也时时留心朝堂动向。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她不动声色,通过匿名的方式,向父亲或与他交好的清流官员递去些许线索,帮他们避过风波,甚至扳倒了一两个日后会祸乱朝纲的佞臣。
她做得极为谨慎,从未有人疑心到那个常年待在深闺的太傅千金身上。
三年的光阴,将沈凝打磨得越发沉静凝练。
她的眉眼间褪尽了少女的青涩,添了几分通透豁达,一身沉稳笃定的气度,沉静中自有光华,和寻常的闺阁女子迥然不同。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痴情情爱、一心依附夫君的沈凝了。
这期间,顾景怀也并非全无动静。
他偶尔托人送来些精巧又贵价的礼物,逢年过节也往沈府递帖子相邀,甚至在宫宴上几次想寻机会同她说话。
沈凝一律淡淡处理。
礼物原样送回,请帖婉言推却,宫宴上更是能避则避。
她的态度明确得不能再明确。
你我之间,情断义绝,不必再来相互打扰。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权势之巅,光芒愈盛,心中却再无半点涟漪。
他曾许诺要与她并肩同行的那条路,他已快要走到顶峰。
而她的人生,早已转向另一条路,才要真正开始。
(五)
三年后的一个寻常午后,一则惊人的消息如同惊雷,猛地炸响了整个京城,自然也传进了沈府的高墙之内——
圣上隆恩浩荡,擢升顾景怀为户部尚书,授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年仅二十六岁的尚书,本朝史上最年轻的阁老!
真正是一步登天、权倾朝野,风头一时无两。
京城上下全都为之震动。
顾府门前车马拥挤不堪,贺喜的官员络绎不绝,听说收下的贺礼堆得库房都塞不下。
就在这片喧腾之中,另一则消息也不知从哪传了出来,虽未有明旨,却说得有板有眼。
顾尚书圣眷正浓,陛下体恤他多年独身、一心为国,有意将最宠爱的柔嘉公主指婚于他!
才子配佳人,尚书配公主——这简直是戏文里才敢写的佳话!
一夜间,所有关于顾景怀婚事的猜测都被推至顶峰。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顾景怀即将成为驸马,已是铁板钉钉。
那些原本还存着心思的高门贵女,也纷纷黯然收心。
云雀听到这消息,气得眼圈发红,在沈凝面前再也忍不住。
小姐!您听听!这、这顾大人也太忘恩负义了!当初不过一个寒门书生,若不是小姐您倾心于他,得了老爷赏识,他能有今日如今倒是飞黄腾达了,转头却要迎娶公主当初对您的承诺呢全都喂了狗不成!简直是欺人太甚!
沈凝正临窗练字,闻言,笔下依旧平稳从容,未顿分毫。
狼要吃羊,还愁找不到借口
前世是仇家太多,这一回是陛下赐婚。
横竖道理都是他的,难处也都是他的。
她唇角无声地弯了一下,尽是冰冷的讥诮。
云雀,
她不急不缓写完最后一笔,将狼毫轻轻搁下,声线平稳得不见一丝波澜,
别人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去备车吧,我要去‘锦瑟轩’看看新到的料子。
锦瑟轩——正是她名下诸多产业中,最炙手可热的那家绸缎庄。
(六)
就在满城都在翘首期盼迎娶公主的佳话时,谁也没想到,一场谁也料不到的大戏,竟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帷幕。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支声势浩大、披红挂彩的提亲队伍,抬着数十箱沉甸甸、系着大红绸花的聘礼,一路吹吹打打,竟停在了近年来门庭略显清静的太傅府门前!
为首的,不是官媒,不是管家,竟是那位一身一品仙鹤绯袍、俊美夺目、气势逼人的新任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顾景怀本人!
他竟亲自来了!
这一下,莫说沈府门房惊得目瞪口呆,整条街都仿佛炸开了锅。
人群蜂拥而至,议论声、惊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这是提亲!顾阁老不是要求娶公主了吗
天爷……这到底演的哪一出
居然来沈家提亲沈家小姐不是被他晾了三年了吗!
顾景怀对周遭的哗然充耳不闻。
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目光灼灼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沈府大门,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志在必得的期待,有多年夙愿即将达成的激动,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惑与不安。
三年了。
这整整三年,他呕心沥血,步步为营,终于站到了这权力之巅。
他扫清了所有障碍,拥有了无上的权势和力量,自以为足以保护她,足以弥补前世的憾恨,足以……实现那份深藏的野心。
他始终记得前世她死在自己怀里时那破碎的眼神,记得自己那锥心刺骨的悔恨与誓言。
他固执地认为,唯有攀至顶峰,掌握生杀予夺之权,才能真正护她周全,避免重蹈覆辙。
他以为她会懂他的谋划,会安心等待。
三年间虽有冷落,但那些送去的礼物、发出的邀约,都是他无声的暗示,再等等,我即将给你最好的一切。
如今,他功成名就。
那些公主的传闻,不过是他用来麻痹政敌的烟雾,亦是他对她的一丝试探,想看她是否会因此焦急,是否会主动走向他。
可她没有。
她冷静得超乎他的想象,甚至让他感到心慌。
所以,他来了。
以尚书之尊,带着最高规格的聘礼,亲自来兑现他心中那份跨越两世的承诺。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惊喜落泪,跑出来迎他的模样。
沈府大门缓缓敞开。
然而,迈步出来的,并非他朝思暮想的那道倩影。
只有沈太傅、沈夫人,以及一众面色凝重,隐带戒备的仆从。
沈太傅面色平静,依礼拱手,语气疏淡。
不知顾尚书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阁下今日如此阵仗,不知所为何事
顾景怀压下心头那丝异样,上前一步,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伯父,沈伯母,晚辈今日前来,是为履行当年与凝儿的约定,特来提亲。这三年让凝儿苦等,是景怀之过。从今往后,我必倾尽所有补偿她,让她享尽人间尊荣,富贵无极。
他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久居上位的笃定。
在他看来,这是他能给予的最高荣宠,无人能够拒绝,也不该拒绝。
然而,沈太傅并未如他预料般露出丝毫喜色,反而眉头紧蹙,与夫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尽是了然与不赞同。
沈夫人语气冷淡地开口。
顾尚书言重了。小女资质平庸,实在当不起尚书如此厚爱。更何况,当年碧波亭畔,尚书亲口所言‘先立业,再成家’,却与我沈家并无婚书文定。这三年来,阁老平步青云,却从未提及婚约,我沈家女儿痴等三年,早已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如今尚书位极人臣,忽又旧事重提,请恕老身直言,我沈家女儿,绝非尚书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顾景怀脸色微变,强压下心头不悦,耐着性子解释。
伯母误会了。景怀绝非此意。这三年冷落,实乃朝堂险恶,我怕牵连凝儿与沈家。如今风波已定,方能许她安稳未来。还请二老请凝儿出来,我亲自向她解释,她定能明白我的苦衷。
不必了。
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自门内响起。
沈凝缓缓自影壁后步出。
她一袭湖蓝色缎裙,样式简洁,却越发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清雅高华。
眉眼间却凝着一股疏离淡漠,那双曾盛满爱恋的明眸,此刻静如古井,无波无澜。
看到她,顾景怀眼中瞬间迸发出灼人的光彩,下意识便要上前。
凝儿!
沈凝却在几步之外站定,微微福礼,姿态优雅却疏远得如同隔了万水千山。
顾尚书。
一声尚书,似冰刃划开界限,瞬间将两人隔开天涯之远。
顾景怀的心猛地坠了下去。
凝儿,我……
他急切地想上前。
沈凝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落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尚书的好意,沈凝心领。只是您口中的‘苦衷’,三年前我或许不懂,如今却已了然。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精心掩饰的算计与不堪。
阁老所求,是一位能助您青云直上、不致成为负累的姻亲;是一桩能彰显您身份、带来无尽利益的婚姻。而沈凝,性情愚钝,不堪匹配,更无意成为您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或是您功成名就后用以弥补遗憾的点缀。
三年前,碧波亭畔,您选择‘另一种人生’之时,你我之缘便已尽。您如今位极人臣,风光无限,沈凝唯有祝贺,却万不敢高攀。
这些聘礼,
她目光扫过那满目琳琅的箱笼,眼中无一丝波澜,
太过贵重,沈凝受之有愧。还请顾尚书……原数带回。
字字清晰,句句铿锵。
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拒绝。
顾景怀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望着她眼中那片沉寂的冰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他几乎要无法呼吸。
她,不要他了。
在他终于登顶、终于能够兑现承诺的时候,她竟如此云淡风轻地……丢掉他了
不……凝儿,不是这样的……
他失态地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里染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与哀求,
你听我解释,前世……
顾尚书!
沈凝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声音骤冷,带着明确的警告,
请您自重!前世已了,今生……你我陌路。
陌路二字,如同最终判决,轰然砸下。
顾景怀僵在原地,如遭雷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湖蓝色的身影决绝转身,消失在缓缓合上的沈府大门之后,仿佛彻底走出了他的生命。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道或惊诧、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那些他精心准备、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悔意的聘礼,此刻在明晃晃的日头下。
只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赤裸裸地嘲讽着他的自以为是。
(七)
顾景怀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沈府,那支浩浩荡荡、曾代表着他无上诚意与荣光的聘礼队伍,被原封不动地遗弃在原地,成了满京城最炙手可热的笑谈——沈家,自始至终,未曾碰过一下。
顾尚书提亲,被沈家小姐当面拒了!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引起的轰动,甚至远远超过了他当初入阁拜相的风光。
人们先是震惊,继而哗然,感到难以置信,随后便是各种揣测、议论甚嚣尘上。
沈家小姐是失心疯了不成那可是顾尚书!多少人挤破头都攀不上的姻缘!
听说顾大人晾了人家整整三年,如今想起来了换我我也不嫁!
好家伙!真有骨气!不愧是太傅家教养出来的千金!
且瞧着吧,这般得罪顾尚书,沈家往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所有人都认定了,以顾景怀如今权势滔天的地位,求娶竟遭此奇耻大辱,必定会雷霆震怒,转头就对沈家施以狠厉的报复与打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顾景怀那边,却陷入了一种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没有报复沈家,甚至对此事未置一词。
他只是变得比以往更加阴沉冷厉,在朝堂上手段愈发铁腕,令人望而生畏。
只是偶尔,在散值之后,会有人看见这位权倾朝野的尚书大人,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初定情意的碧波亭中,望着那一池春水出神,背影萧索得像是褪尽了所有温度。
他不甘心地用尽方法想再见沈凝一面。
精心写就的信笺石沉大海,处心积虑安排的偶遇总被她轻而易举地避开。
她仿佛彻底从他的世界里蒸发消失,却又无处不在——关于她的消息,总是不经意地、零星地传入他耳中。
听说她并未因拒婚之事沉寂消沉,反而开始频频出面,走动于京城几家新开业却极负盛名的工坊和商铺之间,据说,那些产业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听说她协助母亲打理家中庶务,竟将几处早年亏损的田庄和铺面经营得风生水起,利润翻了几番,叫人刮目相看;
更听说,她甚至向陛下献上了改良的纺织机图样与高效省力的农田水利之法,经工部试验,成效卓著,令龙心大悦,破格降下嘉奖。
虽未授以实职,却御赐了蕙质夫人的称号,名动京城!
她活得越来越精彩,越来越耀眼,如同一颗被悉心拭去尘埃的明珠,终于挣脱桎梏,绽放出独属于她自己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而这所有的光芒,没有一丝一毫,来源于他顾景怀。
顾景怀独自坐在空旷却奢华至极的尚书府书房里,听着下属小心翼翼汇报着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心中那片空落落的疼痛与蚀骨的悔恨,日夜加剧,如同被毒蚁啃噬心脉,令他夜夜难寐。
他终于痛苦地、清晰地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他拥有了无上的权力和尊崇的地位,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曾经用尽全部生命爱过他,却被他亲手推开的女子。
他机关算尽,自以为能谋得两全其美,最终却落得个一无所有。
(八)
又是一年春日宴。
宫中华灯初上,笙歌悠扬。
依照旧例,凡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需入宫赴宴。
以沈凝如今蕙质夫人的名声和太傅千金的身份,自然在受邀之列。
宴席之上,冠盖云集,觥筹交错,一派富贵风流。
沈凝正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小姐坐在一处。
她言谈从容,笑意温雅,既能聊及时兴的妆饰、京中的趣闻,也能就朝廷新颁的商事律例侃侃而谈,发表几句鞭辟入里的见解,引得周遭众人频频颔首,目光中尽是掩不住的欣赏与钦佩。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倚仗父亲或是未来夫君名望的深闺小姐。
她凭借自己的才智与能力,赢得了实实在在的尊重和立足之地。
顾景怀坐在对面官员的首席,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掠过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比三年前更动人了,并非容颜有何改变,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从容与智慧的光彩,让她在这满堂华服珠翠之中,反而显得格外清雅出众,灼灼其华。
他看见有年轻的世家子弟主动上前与她攀谈,态度敬重又殷勤。
他看见就连几位皇室宗亲的王妃郡主,待她也颇为客气周到。
她笑得那样明亮,那样真切,那是和他在一起时,他从未见过的松弛与快乐。
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难以启齿的酸涩,猛地攥紧了顾景怀的心脏。
他几乎是仓促地移开视线,猛地仰头灌下一杯烈酒。
灼热的液体从喉咙烧灼至胃腹,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凉。
在这一刻,他忽然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不是在他功成名就后提亲被拒的那一天,而是在上一世,他将那杯毒酒递给她的一刻;
是在这一世重生之初,他选择独自奔赴权欲之巅、将她排除在人生之外的那一刻。
他所汲寐以求的另一种人生,这条没有她相伴的路,纵然最终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也不过是一片锦绣繁华下所掩盖的孤寂。
宴至中途,沈凝起身离席,欲往御花园中透口气。
刚行至一处僻静的回廊,身后便传来了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她脚步微顿,无需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凝……沈小姐。
顾景怀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与轻颤,拦在了她的面前。
沈凝转过身,面色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
顾尚书,有何指教
一声疏离的尚书,一句客气的指教,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再次捅入顾景怀的心口。
他望着她,千般愧疚、万般悔恨、无尽的思念与痛苦拥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苍白至极的问话。
你……近来可好
沈凝闻言,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淡嘲讽,和一种彻底放下的释然。
托尚书的福,很好。
她语气轻松,甚至称得上愉悦,
前所未有的好。原来女子活在这世上,并非只有困守后宅、等待夫君垂怜这一条路。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她的目光掠过他被昏暗光线勾勒出的、难掩憔悴的眉眼,语气平淡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看来,尚书苦心孤诣所求的‘另一种人生’……似乎,也并不如何快活
这一句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顾景怀最深的痛处。
他脸色骤然惨白如纸,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剧痛与绝望。
沈凝却不再看他,只微微屈膝。
若尚书无其他事,沈凝先行告退。
说罢,她绕过那位僵立原地、如坠冰窟的权臣,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
裙裾轻柔拂过光洁的地面,未曾有一丝留恋与迟疑。
回廊之外,春日阳光正好,明媚耀眼,将她远去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在一片光华之中。
前方,是她自己亲手开创的、广阔而自由的崭新天地。
身后,是那位位极人臣的尚书大人,和他那早已注定、无人可以救赎的……冰冷残局。
改写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