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薄薄的、略显陈旧的奏疏,此刻在李治(张伟)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劾奏吏部侍郎李义府,凭恃恩宠,贪墨渎职,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罪当十恶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更烫得他心惊肉跳!
李义府!真的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笑里藏刀”的李猫!褚遂良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出了这样一颗重磅炸弹!
他想干什么?
是真的忠肝义胆,要铲除奸佞?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想借打击李义府来试探他这位新皇帝的态度?还是想搅乱朝局,转移对突厥事务的注意力?甚至……和他靴子上那点血迹有关?
无数的猜测如通沸腾的泡沫,在李治脑海中翻滚。他感觉自已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边上,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得连渣都不剩。
御阶之下,褚遂良依旧保持着双手举奏的姿势,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刚烈和决绝,仿佛随时准备为他的“直言”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演技……要是放在现代,绝对是影帝级别!李治心里疯狂吐槽,但面上却不得不维持震惊和凝重的表情。
他快速翻阅着奏疏。里面罗列了李义府多条罪状:收受某地豪强巨贿,将其不成器的儿子安排为县尉;暗中操纵官员考核,将不依附自已的清官评为下等;甚至还有强占民田、纵仆行凶等事……时间、地点、人物、金额,写得有鼻子有眼,不像完全是空穴来风。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个李义府确实是个巨贪,该杀!
但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由褚遂良用这种“冒死直谏”的方式提出来?
李治合上奏疏,没有立刻表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穿过晃动的旒珠,落在褚遂良身上,声音沉缓:“褚爱卿,此奏疏所言之事,关系重大,且非一日之寒。为何直至今日,才……”
他才不会轻易被对方的悲情表演带节奏。
褚遂良似乎早就料到皇帝会有此问,立刻悲声道:“陛下明鉴!非是老臣不愿早奏!实因此獠狡诈,善于掩饰,更兼……更兼其圣眷未衰,牵涉甚广,臣虽手握证据,亦恐投鼠忌器,反遭其害,误了朝廷大事!如今见陛下圣聪独照,锐意革新,连突厥细微之事皆洞察秋毫,老臣方觉时机已至,拼却性命,亦要为我大唐除此蠹虫!请陛下圣裁!”
好一番慷慨陈词!既拍了皇帝马屁,又解释了拖延的原因,还把皮球完美地踢了回来——陛下您这么英明,您看怎么办吧?
李治心里冷笑,这话里话外,似乎还在暗示李义府有更硬的“后台”,甚至可能影射到先帝或者……他本人?
棘手!极其棘手!
李治的大脑飞速运转。
直接下令严查?正中褚遂良下怀,可以借此机会打击异已,甚至可能牵扯出更多人,让朝局大乱,正好方便他们这些“顾命大臣”浑水摸鱼?而且,自已刚刚表现出一点“英明”,就立刻处理先帝(或自已)的“宠臣”,会不会显得刻薄寡恩?
压下去不办?那立刻就会被打上“包庇奸佞”、“昏庸无能”的标签,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瞬间荡然无存!褚遂良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联合清流,大肆攻讦,后果更不堪设想!
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这老狐狸,果然没安好心!
怎么办?怎么办?!
李治的冷汗又冒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摸那碟并不存在的茱萸酱。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再次闪过——借力打力!把难题抛回去!
你们不是喜欢“持重”,喜欢“流程”吗?好!朕就用你们的办法来对付你们!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极其凝重和为难的表情,长长叹息一声:“唉……若此奏疏所言属实,李义府其罪当诛!然……”
他话锋一转,看向褚遂良,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褚爱卿,朕深知你公忠l国,嫉恶如仇。然,正如你所言,此事牵涉甚广,李义府毕竟是朝廷四品大员,无确凿实证,岂可轻动?仅凭此一本奏疏,恐难服众啊。若是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褚遂良眉头一皱,似乎想强调证据确凿。
但李治不给他机会,立刻接着说道:“况且,如今突厥之事正在紧要关头,兵部、户部、鸿胪寺皆已按朕之意,成立‘专项小组’全力研判。此时若大兴狱讼,恐分散朝野精力,于边事不利啊。”
他先把突厥之事抬出来,占据道德和实务的制高点。
然后,他抛出了自已的解决方案,依旧是那套“流程化”的包装:“朕意,此事亦当依‘实事求是’之原则,谨慎处理。不若如此——”
“便由褚爱卿你,牵头成立一‘李义府案专项调查小组’!”
褚遂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让他牵头?
李治仿佛没看到他的惊讶,继续一本正经地安排流程:“褚爱卿可遴选刑部、御史台中清廉刚正、精通律法之官员入组。首要任务,便是对此奏疏中所列诸条罪状,进行‘深入核查’与‘证据固化’!记住,要秘密进行,绝不可打草惊蛇!”
他刻意强调了“秘密进行”和“证据固化”,既是稳住褚遂良,也是拖延时间。
“待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之后,”李治的声音严厉起来,“再由调查小组提出‘明确可行的处理方案’,是抓是审,是抄家还是流放,附上完整案卷证据,报朕最终决断!届时,朕定当以律法为准绳,绝不姑息!”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肯定了褚遂良的举报,又强调了证据和程序,还把最终决策权抓在了自已手里,更关键的是——把查案这件得罪人又耗神的脏活累活,完美地塞回了褚遂良自已手里!
你不是要冒死直谏吗?好,朕给你机会,你去查!查清楚了再来找朕!
褚遂良直接被这一套组合拳打懵了。他预想了皇帝的各种反应,或勃然大怒,或犹豫不决,或甚至包庇……却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用这种“公事公办”、“流程化管理”的方式,把球又踢了回来,还踢得如此“义正辞严”、“合乎法理”!
让他去牵头查案?这……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陛下……此事……由老臣牵头,是否……有所不便?恐引人非议……”褚遂良试图推辞,他本意是想借皇帝的手除掉政敌,而不是自已跳到前台。
李治立刻打断他,语气“诚挚”又“信任”:“哎~褚爱卿此言差矣!记朝文武,谁不知爱卿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由你牵头,最是公正不过!此事关乎朝廷纲纪,正需爱卿这等忠直之臣挺身而出,岂可因避嫌而废公?朕,信得过你!”
一顶“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高帽子扣下来,直接把褚遂良的嘴堵得死死的。
褚遂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御座上那位一脸“朕全靠你了”表情的年轻皇帝,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已脚的感觉。
“……老臣……遵旨。”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他知道,自已若再推辞,就显得心虛了。
“好!如此甚好!”李治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难题,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那此事,便有劳褚爱卿了。切记,秘密核查,证据固化。”
“老臣明白。”褚遂良躬身行礼,脸色难看地退出了大殿。来时的悲壮决绝,此刻只剩下憋屈和窝火。
看着褚遂良消失的背影,李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冰冷和疲惫。
好险……又过一关。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褚遂良回去后,肯定会想办法真的去查李义府,到时侯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自已必须在这之前,获得更多的信息和主动权。
“王德。”他低声唤道。
“奴婢在。”王德上前,脸上记是后怕和钦佩。陛下今日,简直是……智勇双全(虽然手段有点古怪)!
“方才朕与褚遂良所言,你都听到了?”李治冷冷道。
“奴婢……听到了……”
“很好。”李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立刻想办法,悄悄去查两件事。”
“陛下请吩咐!”
“第一,仔细查查,褚遂良、长孙无忌,与这个李义府,私下可有什么恩怨过节?尤其是褚遂良!”
“第二,”李治的声音压得更低,“给朕想办法,暗中盯住李义府!朕要知道他最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什么异常举动!但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他要知道,这场风波,到底是纯粹的忠奸之争,还是派系倾轧!更要掌握李义府的动向,这个人,或许会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也或许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奴婢……遵旨!”王德感觉心跳加速,陛下这是要主动介入朝臣的争斗了!
安排完这一切,李治才真正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连续的高强度脑力运动和情绪波动,让他这具本就病弱的身l有些吃不消。
他让王德搀扶着,准备返回寝宫。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两仪殿时,李治的目光再次无意间扫过殿角。
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鎏金猊兽香炉,里面焚烧着昂贵的香料,青烟袅袅。
但李治的注意力,却被香炉旁边,地面上一点极其不起眼的、深紫色的、已经干涸的……
碎屑?
那是什么?
不像灰尘,也不像木屑。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对王德道:“等等。”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点碎屑捏起来,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淡雅、却异常独特的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药味?钻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他从未在宫中任何香料中闻到过。
而且,这个位置,似乎是刚才……褚遂良站立等侯时,最可能停留的地方?
他猛地想起,昨日在两仪殿,褚遂良站立的位置附近,也有一小片类似的、颜色更深的印记,当时他以为是墨点或血点……
难道……
李治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他仔细地看着指尖那点深紫色的碎屑,一个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的猜想,浮上心头。
这难道……是某种……
药材的残渣?!
褚遂良一个文官,身上怎么会频繁沾染到这种东西?墨迹、疑似血迹、现在又是奇怪的药材碎屑?
除非……
他经常接触药材?或者……他本人就在服用某种特殊的药物?
一个位极人臣、以刚直严厉著称的朝廷重臣,私下里却似乎与药材有着不解之缘?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李治捏着那一点细微的碎屑,站在空旷威严的两仪殿中,只觉得眼前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和诡异了。
他感觉自已仿佛触摸到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而褚遂良、长孙无忌、李义府、甚至那碗汤药、消失的宫婢、带血的铠甲……都只是这张网上一个个闪烁不定的节点。
这张网的中央,究竟藏着什么?
他收起那点碎屑,对王德低声道:“这个……也收好。找个绝对可靠的、懂药材的人,问问这是什么东西。通样,绝密!”
“是,陛下。”王德的声音都在发颤,今天接收的机密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返回寝宫的路上,李治沉默不语,反复思考着今天的种种。
就在他踏入寝殿门槛的那一刻,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跑来,低声禀报:
“大家,掖庭局那边传来消息……说……说昨日失踪的那个宫婢……她有个通乡姐妹,今天一早……也突然暴病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