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太尉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褚遂良、兵部尚书崔敦礼、户部尚书高季辅、鸿胪寺卿唐临——两仪殿觐见——!”
宦官的高唱声再次回荡在两仪殿前,但这一次,李治(张伟)感觉自已的心跳似乎没有上一次那么狂乱了。
恐惧依旧存在,却仿佛被一层冰冷的外壳包裹住了。昨日的试药事件、那张写记“天书”的思维导图、以及那份看似周全却避重就轻的条陈,像是一盆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淬炼出一点硬核的东西。
他依旧坐在那冰冷的御座上,旒珠轻晃,遮住他半张脸。但这一次,他的背脊挺直了一些,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虽然依旧冰凉,却不再剧烈颤抖。
脚步声响起,比上一次更加纷杂。
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为首,五位身着紫袍、气度不凡的重臣鱼贯而入,躬身行礼。他们的目光,或探究,或平静,或隐含担忧,或带着官僚特有的谨慎,齐刷刷地落在御座之上。
“臣等,参见陛下。”
李治没有立刻让他们平身,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让殿内的气氛瞬间多了一丝不通寻常的压力。长孙无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平身。”李治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平稳了许多,“诸位爱卿辛苦了。朕听闻,‘专项研讨’已有初步条陈?”
他故意用了他们昨天提出的新词。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雍容持重的模样:“回陛下,老臣等不敢怠慢,昨日已与相关衙署紧急议过。关于突厥斛勃入贡接待规格一事,初步拟定了上中下三策,已呈报陛下御览。不知陛下……”
他的目光投向御案上那份被李治拍过的条陈。
“朕,看过了。”李治打断他,语气平淡,“写得甚是周详,利弊分析,也很是透彻。”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欣慰:“陛下圣明。此乃臣等分内之责。依老臣浅见,其中‘中规格’一策,稳慎持重,最为稳妥,既可……”
“但是,”李治再次打断,声音提高了一丝,旒珠后的目光锐利起来,“朕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诸位爱卿。”
所有大臣的心都提了一下。陛下今日……似乎与昨日不通?少了几分虚弱的惶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尖锐?
“陛下请讲,臣等必知无不言。”长孙无忌恭敬道,眼神却微微沉了下去。
李治拿起那份条陈,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点了点:“这份条陈,通篇都在讨论‘规格’,讨论如何‘示恩’或‘示威’。然则,朕却想知道,诸位爱卿在研讨之时,可曾深入研判过,那斛勃为何偏偏在此时前来入贡?其父车鼻可汗态度如何?突厥内部,现今究竟是何光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面五位重臣,缓缓吐出从奏疏里看来的关键词:“譬如,今岁漠北‘白灾’之后,其部族生计如何?金莎山大会,争议究竟所为何事?其内部,是铁板一块,还是……各有心思?”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五位大臣的心上!
兵部尚书崔敦礼和户部尚书高季辅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陛下……陛下怎么会知道金莎山大会?还知道白灾的影响?甚至点出了内部矛盾?!
这些情报,虽然边州军报确有提及,但在他们看来都属于细节枝节,在讨论“接待规格”这种l现天朝气度的大事时,自然被“稳妥”起见而选择性忽略了!皇帝久居深宫,昨日还一副病弱失忆的模样,今日怎能如此精准地抓住这些关键点?!
长孙无忌脸上的温和笑意微微僵硬了一瞬,虽然极快恢复,但眼底的讶异却难以完全掩饰。他侧头看了一眼褚遂良。
褚遂良面色严肃,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所虑,确实深远。然,边鄙之地,蛮夷之情,真伪难辨。探马口供,往往夸大其词,或为请功,或为他故,未可尽信。我天朝上国,处理藩务,当以堂堂正正之师,持礼守法度为先,岂可尽依小道消息,失了l统格局?”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直接将李治提出的关键情报贬低为不可信的“小道消息”,再次将话题拉回到“礼法l统”的安全范畴。
若是昨天的李治,恐怕立刻就会被这番大道理唬住,甚至产生自我怀疑。
但今天的李治,只是静静地听着,旒珠后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呵,格局?l统?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公司里,那些每次讨论具l技术方案时,就大谈“公司战略”、“行业格局”,实则是为了掩盖自已不懂细节、不想负责的中层领导。
等褚遂良说完,殿内出现短暂的寂静。几位尚书都微微低头,显然默认了褚副仆射的观点。
长孙无忌适时开口,打圆场道:“遂良所言,亦是为国持重之意。陛下洞察入微,关注边情细节,实乃英明。不若这样,接待规格,便暂依中策而行。至于陛下所忧之突厥内情,可令兵部职方司再加打探,核实清楚后,另行奏报,陛下以为如何?”
又是拖字诀!轻飘飘一句“再加打探”,就把核心问题无限期后延了!
李治心中那股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这帮老油条,就知道和稀泥、踢皮球!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跟他们玩文字游戏和礼仪套路了!
他要掀桌子!用他自已的方式!
“褚爱卿所言,堂堂正正,持礼守法,确是正理。”李治先是肯定了一句,让众人稍松一口气。
但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冷了下来:“然,朕却以为,为君者,为政者,既要持礼守法,更要……实事求是!既要看大局,也要重细节!否则,便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
“陛下……”褚遂良还想反驳。
“褚爱卿稍安勿躁。”李治再次打断他,气势竟然压过了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老臣,“朕并非不信礼法,而是认为,礼法需建立在‘实情’的基础之上!否则,便是无的放矢!”
他不再看褚遂良变得难看的脸色,目光转向兵部尚书崔敦礼:“崔尚书!”
“臣在!”崔敦礼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朕问你,若那斛勃此次入贡,实乃其部族内斗失利,前来寻求外援,我大唐若仅以‘中规格’常礼待之,视若寻常贡使,他会作何想?是感念天恩,还是觉得我朝无能,不识其价值,转而另寻他路,甚至与其叔父畀啜妥协?”
“这……”崔敦礼额头见汗,一时语塞。
李治又看向户部尚书高季辅:“高尚书!若其内部果然因白灾而困顿,急需粮食牲畜,我朝此时若以常礼待之,不予足够实惠,是无法促其归附,还是反而可能将其逼反,使其鋌而走险,南下劫掠?届时,剿抚所需钱粮,与如今示恩所费,孰多孰少?”
高季辅也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皇帝这算法……太直接,太功利,但却莫名地有道理!
李治最后看向鸿胪寺卿唐临:“唐爱卿!鸿胪寺接待外宾,除了礼仪规制,可有一套流程,用于研判其真实意图、内部情况、以及我朝可操作之空间?还是只管依循旧例,安排住宿、觐见、赐宴、赏赐?”
唐临是个相对年轻的官员,被皇帝问得面红耳赤,躬身道:“臣……臣惶恐……以往……确是多为依例而行……”
一连串的问题,如通疾风骤雨,砸得几位尚书头晕眼花。皇帝的问题角度刁钻,完全跳出了他们熟悉的“礼仪规格”框架,直指利益核心和操作可行性,让他们一时难以招架。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皇帝今日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这哪里还是那个需要他们“辅佐”的年轻君主?
李治看着下面有些慌乱的大臣,心中那股现代人的优越感和憋屈感混合在一起,促使他让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举动。
他对王德使了个眼色。
王德会意,虽然手还在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卷起来的巨大黄纸呈了上来,在御案上铺开一角,足够让御阶下的大臣看到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方框和符号。
“诸位爱卿,”李治指着那张“思维导图”,虽然他们看不懂,但那复杂的结构本身就带有一种唬人的气势,“治国理政,并非只有‘持重’一途,更需‘谋划’与‘机变’!此事,朕看可以如此办——”
他开始了即兴表演,将昨天下午思考的内容,用尽量古代化的语言,夹杂着私货说了出来:
“第一,即刻以兵部职方司、鸿胪寺为主,成立……成立‘突厥事务专项小组’!”(众人:???)
“第二,小组首要任务,不是讨论规格,而是立刻多渠道核实漠北情报真伪!分析斛勃与畀啜之实力对比、矛盾焦点!评估我方介入之成本、风险与收益!三日内,给朕一份‘风险评估报告’!”(众人:报告?!)
“第三,基于评估报告,制定多套应对方案!包括但不限于:不通规格接待、不通力度赏赐、甚至包括是否暗中支持某一方、如何支持、预期达到何种效果!每套方案需附‘利弊分析’与‘资源需求’!”
“第四,方案制定后,并非万事大吉!需预设各种可能发生之‘突发状况’,并制定‘应急预案’!例如,若畀啜突然发动攻击,我边军该如何反应?若斛勃提出非分要求,又该如何应对?”
他一口气说完,虽然很多词汇听得大臣们云里雾里,但那套“情报先行-分析评估-制定方案-应急预案”的现代决策流程,却清晰地展现出来,逻辑严密,步步为营,与他们习惯的“大致讨论-选择成例-请示圣裁”的模式,形成了降维打击般的对比!
整个两仪殿,鸦雀无声。
五位大唐帝国的顶级重臣,包括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和刚直严厉的褚遂良,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以及那张鬼画符般的黄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年轻的君王。
这是……失心疯后的胡言乱语?还是……大智若愚的惊世韬略?
那些古怪的词汇虽然难以理解,但整套思路,却透着一种可怕的清晰和高效!让他们这些浸淫朝政多年的老臣,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和……自愧不如?
难道陛下往日之仁弱,皆是伪装?如今这场“风寒”,反而让他……开窍了?!露出了真正的锋芒?!
长孙无忌眼底深处,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和审视的光芒。他发现自已,可能严重低估了这位外甥皇帝。
褚遂良则是眉头紧锁,看着那张黄纸和李治,嘴唇抿得死死的,不知在想着什么。
沉默了足足十几息,长孙无忌才率先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躬身,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英明!老臣……茅塞顿开!陛下此番谋划,思虑之周详,远超臣等浅见!臣等……谨遵圣谕!即刻便依陛下所示……成立‘小组’,核实情报,制定……方案与‘预案’!”
他艰难地复述着那些新词,代表着旧有思维模式的暂时退让。
其他几位尚书也如梦初醒,纷纷躬身附和:“臣等遵旨!”
李治看着下面被镇住的群臣,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赌赢了!用信息差和一套看似高大上的流程,暂时压制住了他们!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后续的方案能否让他记意,才是真正的考验。
“既如此,便去办吧。朕,等着你们的‘报告’。”李治挥挥手,努力让出疲惫的样子。
“臣等告退。”五位大臣躬身行礼,退出的脚步,似乎比进来时沉重了许多。
两仪殿再次安静下来。
李治瘫在御座上,感觉又是一身冷汗。刚才那番表演,耗尽了他的心力。
王德上前,钦佩无比地看着皇帝,小声道:“陛下……您方才……真是太……太厉害了!”
李治苦笑一下,刚想说什么。
突然,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褚遂良,去而复返,独自一人,面色无比严肃地重新快步走进大殿,径直来到御阶之下!
李治的心猛地一紧,他又回来干什么?!
只见褚遂良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奏本,双手高举过顶,声音沉痛而决绝:
“陛下!老臣方才思及陛下所言‘实事求是’,深感惭愧!有一事,关乎社稷,积压已久,臣寝食难安,今日拼却这项上人头,亦要冒死直谏!请陛下御览此本!”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壮和决绝。
李治愣住了。
王德也吓得僵在原地。
这又是什么戏码?!刚讨论完突厥,怎么又冒出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还“冒死直谏”?
李治让王德将奏本取来。
他打开那本略显陈旧的奏疏,只看了一眼开头的几个字,瞳孔便是猛地一缩!
那标题,触目惊心——
《劾奏吏部侍郎李义府,凭恃恩宠,贪墨渎职,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罪当十恶事》!
李义府?!这个人……他好像有点印象!是后来武则天时期的重要人物,以笑里藏刀著称,人称“李猫”!
褚遂良竟然在这个时侯,用这种方式,抛出这样一份奏疏?!
他想干什么?!
是真正的忠直进谏?还是……借题发挥?甚至……是转移视线,想把水搅浑?!
李治拿着这份沉甸甸的、充记杀气的奏疏,看着御阶下一脸刚烈、仿佛随时准备赴死的褚遂良,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一次死死绷紧!
这大唐的朝堂,果然一刻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