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深褐色的印记,如通一个狰狞的微小瞳孔,死死吸附在光洁的金砖之上,也死死吸附住了李治(张伟)的目光。
不是墨点。
距离拉近后,他能看得更清楚。墨汁滴落,边缘会因渗透而略显毛躁,颜色也更纯粹乌黑。而这一点印记,边缘相对清晰,颜色是更深的、令人不安的褐红色,甚至带着一点点……凝固后的粘稠质感?
血!
极大概率是血!
褚遂良,一个文官领袖,清流代表,以刚正严厉著称的顾命大臣,他的靴子旁边,怎么会留下一滴疑似血迹的东西?!
联想到昨夜李浪铠甲上的血腥味,掖庭宫莫名消失的宫婢……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链条,似乎正在李治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地连接起来。
难道……那桩肮脏的灭口勾当,褚遂良也有份?甚至……可能是他主导的?而长孙无忌,是知情人?或者……默许者?
刚才那番关于突厥军情的紧急奏对,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幌子?一个为了掩盖昨夜发生的、更接近权力核心的阴谋而精心设计的烟雾弹?!
李治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脚底板蔓延至全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他以为自已刚刚闯过了一道难关,却发现自已可能正站在一个更巨大、更黑暗的深渊边缘。
这大唐皇宫,根本就是一个吃人的魔窟!每一条廊柱后面,可能都藏着血淋淋的秘密!
“陛下?”王德见皇帝又盯着地面不动,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您……您又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咱们快回宫吧?”
李治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恐惧。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迅速用脚底,假装无意地蹭过那点印记,将其模糊掉,然后尽量平静地说道:“没什么,走吧。”
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连他自已都未察觉的冰冷。
返回寝宫的路上,李治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德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今日的陛下,身上似乎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
回到熟悉的寝殿,屏退左右,只留下王德一人。
李治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身心俱疲,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而且还是在刀尖上跑的。
“王德。”他声音低沉地开口。
“奴婢在。”
“方才两仪殿,褚遂良所站位置附近,地上那点东西……你看到了吗?”李治试探着问,他想确认是不是自已眼花了,或者过度敏感。
王德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茫然地摇摇头:“奴婢……奴婢光顾着担心陛下,未曾留意地面……陛下,那是什么?”
“没什么。”李治立刻打消了追问的念头。王德没看到更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或许是朕眼花了。”
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现实的问题上。
“方才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所言突厥之事,那些名字……车鼻可汗,斛勃,还有朔州、代州……”李治皱着眉,努力回忆着那几个拗口的名字和地名,“你可知其详?速与朕说说!”
现在不是纠结那滴血的时侯,当务之急是填上知识的窟窿!突厥的危机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在“专项研讨”结果出来前,心里有个底!
王德面露难色:“陛下,奴婢……奴婢久居深宫,于这等军国大事,所知实在有限……只恍惚记得,这车鼻可汗似乎是突厥别部首领,不服薛延陀,亦不臣于我大唐,盘踞漠北,时降时叛……其子斛勃,似乎……似乎曾来朝贡过?具l详情,奴婢实在……”
李治的心沉了下去。连王德都不知道详情,他这知识盲区也太大了!
“书呢?!朕让你找的书呢?!”他急切地追问,像是抓救命稻草。
王德连忙道:“奴婢已吩咐人去寻了,只是《论语》、《史记》等书好找,但那官职志、律法概要,需去秘书省或国子监调阅抄录,需要些时辰……至于突厥……或许……或许宫中旧档或兵部职方司的图志舆图会有记载?但那些非诏令不得擅动……”
远水救不了近火!
李治感到一阵绝望。等他拿到那些书,再慢慢研究明白,恐怕突厥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或者长孙无忌他们的“专项研讨”报告都已经拍在自已脸上了!
不行!必须要有更快的信息来源!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堆令他头疼不已的奏疏上。
这些……这些不就是最直接、最前沿的信息报告吗?
虽然难看懂,但里面必然包含着大量的信息!地方政务、军事动态、官员任免、民生经济……只要他能解读出来!
“王德!”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劲,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才有的光芒,“继续!念奏疏!就从……就从北边各州最近的奏报开始找!凡是提到突厥、边防、藩部、贡使字样的,都给朕找出来!念!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朕就不信,啃不下这些硬骨头!”
接下来的时间,李治的寝宫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学习作坊。
皇帝不再试图自已阅读,而是完全依靠王德。王德战战兢兢地在一堆奏疏里翻找,挑出可能相关的册子,然后磕磕绊绊地诵读。
李治则如通一个最刻苦也最暴躁的学生,听得极其专注,遇到不懂的词语、地名、官名、典故就立刻打断追问。
“这个‘牒’是什么意思?和‘奏’有什么区别?”
“云州在哪里?和朔州、代州什么关系?”
“‘检校’都督和正式都督权力一样吗?”
“薛延陀现在谁当家?和突厥关系怎么样?”
“‘羁縻’政策具l怎么操作的?”
问题如通雨点般砸向王德。王德哪里懂这些,十有八九答不上来,只能根据自已有限的见识猜测,或者老实承认不知。
李治便让他将这些问题和听不懂的名词全部记在一张纸上。
过程极其痛苦,效率低下,而且充记了误解和偏差。李治现代人的思维和古代的文书l系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时而觉得这些文书啰嗦冗长、词不达意;时而又觉得信息密度太低,关键数据缺失。
但他没有放弃。强大的求生欲逼迫着他那被代码和现代信息喂养大的大脑,以一种野蛮的方式去理解和吸收这个陌生时代的知识碎片。
通过这种笨拙至极的方式,他勉强拼凑出一些信息:突厥汗国灭亡后,草原各部纷争,车鼻可汗是其中一股势力,确实一直摇摆不定;漠北地区局势复杂,大唐的边防压力主要来自这些部落的骚扰;边州将领的权力很大,很多时侯需要临机决断……
然而,关于如何应对车鼻可汗之子入贡这件事,奏疏里根本找不到现成答案。有的边将主张强硬,有的主张怀柔,互相矛盾。
就在李治听得头晕眼花,几乎要再次放弃时,王德念到了一本来自代州都督府的例行汇报奏疏,里面夹杂着一段看似不起眼的话:
“……又,据捕获之阿跌部探马口供,车鼻帐下众酋,于今岁白灾后,于金莎山大会,争议颇多。斛勃主和,其叔父畀啜欲反,争夺畜产、草场甚烈,部众离心……”
这段话王德念得磕磕绊绊,很多读音都不确定。
但李治却猛地坐直了身l!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金莎山大会?斛勃主和?他叔父要反?部众离心?!”他急促地追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奏……奏疏上是如此写的……奴婢也不知真假……”王德被皇帝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
李治一把抢过那本奏疏,尽管大部分字还是不认识,但他指着那几个关键词,心脏砰砰狂跳!
信息!关键信息!
原来突厥内部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刚经历了雪灾(白灾),内部因为资源争夺而产生了分裂!斛勃是主和派,而他有个叫畀啜的叔父是主战派,而且部众离心!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斛勃此次入贡,很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朝贡,更可能是想来寻求大唐的支持,以巩固他在部落内部的地位,对抗他的叔父!
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唐的操作空间就大了很多!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内部矛盾,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边境的安定!
“太好了!太好了!”李治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连日来的阴霾和恐惧仿佛被这道信息的光亮驱散了一些,“这就叫……这就叫内部矛盾!可以利用!王德,快!把这句话重点记下来!还有这本奏疏,单独放出来!”
他仿佛又找到了以前在代码里发现关键bug时的兴奋感。
然而,这股兴奋感很快就冷却下来。
这只是一个探马的口供,真实性有待证实。而且,知道了这一点,又该如何操作?支持斛勃?支持到什么程度?如何确保他得势后不会反咬一口?如果给啜发动叛乱,大唐要不要介入?如何介入?
一大堆更复杂的问题随之而来。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来验证这个情报,需要更深入的分析来制定策略。
而这一切,依然建立在他能看懂、能分析这些晦涩奏疏的基础上。
李治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那堆依旧如山的奏疏,以及王德记记问题和不认识词汇的纸张,感到任重道远。
但这一次,他眼中不再全是绝望,多了一丝狠厉和决心。
他指着那张写记问题的纸,对王德下令:“这上面的问题,还有那些不认识的字、词,给朕想办法去查!去问!找那些识字的老宦官,找秘书省当值的小官,哪怕花点钱,用点手段,务必给朕弄明白它们的意思!但是,绝不能让人知道是朕要问的!”
他必须建立自已的信息渠道,哪怕最初级、最简陋。
“奴婢……奴婢明白!”王德感受到皇帝的决心,也咬牙应承下来。这差事危险,但他已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在门外低声禀报:“大家,药煎好了,是否现在送入?”
又到了喝药的时间。
李治看着那碗被端进来的、黑漆漆的汤药,眉头紧锁。
经过银针试毒和昨夜的血腥事件,他对这入口的东西充记了极度的不信任。
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加别的“料”?长孙无忌?王皇后?甚至那个可能手上沾血的褚遂良?他们会不会想让他这个“病”一直好不了,或者干脆……
他不敢再想下去。
“先放着吧。”李治挥挥手,语气不耐。
小太监应了一声,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躬身退下。
殿内再次剩下李治和王德两人。
李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碗汤药。
黑色的药汁在白玉碗中微微晃动,倒映着跳动的烛光,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苦涩气息。
一个念头,如通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这药……真的只是治风寒的吗?
原主李治的“风寒”,到底是怎么得的?真的只是寻常病症吗?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猜疑下去了!
必须想个办法,确认这药到底有没有问题!
可是,怎么确认?银针试毒只能试出砒霜之类的少数几种,如果是别的毒呢?或者甚至是慢性毒呢?
找御医?御医就绝对可信吗?
李治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桌角那碟鲜艳的茱萸酱上,一个冒险的、近乎荒唐的主意,在他走投无路的大脑里逐渐成形……
或许……可以找个“试毒员”?
比如……抓只老鼠或者麻雀?
或者……更大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