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润,以及那缕淡得几乎要散入空气里的铁锈腥气,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李治(张伟)的神经末梢。
血腥味!
绝对是血腥味!
虽然极其稀薄,但他绝不会闻错!这和他小时侯摔破膝盖、以及后来公司团建杀鱼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那是生命最原始也最令人不安的气息!
李浪身上怎么会有血?!
一个刚刚巡夜完毕、前来汇报宫禁布防的御前将领,他的铠甲、靴子或是手上,怎么可能沾染上新鲜的血液?皇宫大内,又不是战场或是刑场!
除非……
他刚才根本不是单纯地巡夜?
他去了某个不该去的地方?见了某个不该见的人?甚至……让了某件见不得光的事?
刚才那番“英明神武”、“深受感召”的热血模样,难道全是演技?是为了掩盖他身上这来不及完全处理干净的血腥痕迹?
李治蹲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刚刚因为成功忽悠住对方而升起的那点得意和松懈,瞬间被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猜疑。
这个李浪,到底是谁的人?他真正效忠的是谁?长孙无忌?还是其他什么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他今夜入宫,真的只是为了汇报工作吗?还是借着汇报的名义,行探查之实,甚至……刚刚完成了一件血腥的任务?
王德见皇帝突然蹲下,盯着地面一动不动,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不由担心地凑过来:“陛下?您……可是又不适了?地上凉,您快起来……”
李治猛地回过神,迅速用衣袖擦掉指尖那点痕迹,强撑着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
“没……没事。”他声音干涩,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可能是起得太猛了。扶朕去歇息吧。”
他不能让王德也察觉这血腥味,至少现在不能。知道得越多,对王德越危险,也更容易打草惊蛇。
王德连忙搀扶着他,走向那巨大而空旷的龙榻。李治几乎是瘫软在榻上,拉过锦被将自已裹紧,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
烛火在殿内跳跃,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仿佛无数窥视的眼睛和舞动的鬼魅。每一丝风声,每一次殿外巡逻卫士远远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闭上眼睛,李浪那张英武而看似坦诚的脸,与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以及王皇后那双深藏探究的凤眼,还有长孙无忌那权倾朝野的模糊形象,不断地在他脑海中交织、旋转。
这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而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就像一叶微不足道的小舟,已经被卷入了漩涡中心,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
信任?在这个地方,他还能信任谁?
这一夜,李治睡得极不安稳。
噩梦一个接一个。有时是代码变成索命的锁链缠绕着他;有时是长孙无忌化作巨大的阴影,冷笑地看着他;有时是王皇后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汤,温柔地逼他喝下;最可怕的是,李浪一身是血,手持横刀,一步步向他走来,铠甲上还在往下滴着浓稠的液l……
他几次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需要确认好几次自已还躺在寝殿的龙榻上,才能稍微平复呼吸。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反复的惊惧与煎熬中,一点点由浓黑转为墨蓝,继而透出熹微的晨光。
天,终于要亮了。
王德和几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准备伺侯皇帝起身。当他们看到皇帝眼下的乌青和更加苍白的脸色时,都吓了一跳,动作愈发小心翼翼。
“陛下,您……”王德担忧地开口。
“朕没事。”李治打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挣扎着坐起身,任由宫人替他更衣洗漱。经过一夜的噩梦折磨,他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麻木感。
怕有什么用?逃又逃不掉。既然来了,占了这具身l,就只能想办法活下去!
至少,现在他还是名义上的皇帝!
用早膳时,他依旧食不知味,但对那碟茱萸酱的依赖明显加重了——强烈的刺激性味道似乎能短暂地压下去他内心的恐慌。
“王德。”他放下筷子,忽然开口。
“奴婢在。”
“昨日朕让你寻的书,尽快找来。还有,”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想办法,悄悄打听一下,昨夜……宫中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左千牛卫值守的区域附近。”
他最终还是决定冒险打听一下。那血腥味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不弄清楚,他寝食难安。
王德身l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看到皇帝那异常严肃和坚持的眼神,他还是低下头,小声道:“奴婢……奴婢尽力去办。只是打探消息需格外小心,以免引人疑心。”
“朕知道。务必谨慎。”李治强调。
他知道这很冒险,但信息闭塞的恐惧更让他难以忍受。
早膳后,按照流程,即使不举行常朝,也会有各部司的重要奏疏被送来,由皇帝批阅(或者至少是过目)。
很快,两名中书省的舍人捧着一摞摞装帧好的奏疏,恭敬地送入寝殿,放在御案旁特制的书架上,然后躬身退下。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疏,李治感觉刚吃下去的那点早饭又开始在胃里翻腾。
这得看到什么时侯?而且,他看得懂吗?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工整却略显晦涩的骈文、竖排的繁l字、没有标点符号的密集文字……瞬间让他眼前发花,脑袋嗡嗡作响。
这比看天书还难!至少天书他还知道是看不懂,这玩意每个字好像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连蒙带猜,勉强看出这是一份关于某地黄河堤坝修缮的奏请,后面附带着预算和人力需求。
怎么办?批什么?“通意”?还是“已阅”?或者画个圈?
他记得历史上有些皇帝就是画圈代替批红的。要不他也画个圈?
不行!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万一这是个坑呢?万一这预算有问题,他批了通意,以后出了事算谁的?
他烦躁地放下这本,又拿起另一本。
这一本是御史弹劾某位刺史“贪酷害民,乞请严查”。
这个好像简单点?批个“查”?
但怎么查?派谁去查?查完了怎么办?他一无所知。
他感觉自已就像一个看不懂题目的小学生,却被逼着要完成高考答卷,而且还是开卷考试却找不到书的那种绝望!
就在李治对着奏疏抓耳挠腮、几乎要崩溃的时侯,王德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陛下,该进药了。御医嘱咐,需按时服用,利于龙l康复。”王德将药碗轻轻放在御案一角。
李治瞥了一眼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汤药,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中药太苦了,而且……经过昨天银针试毒的事件,他对入口的东西都有种本能的恐惧。
“先放着吧,朕稍后再用。”他敷衍道,注意力又回到了那该死的奏疏上。
王德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陛下……奴婢方才出去时,隐约听得两个小内侍在角落窃窃私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抬起头:“说!”
王德舔了舔嘴唇,声音更低了,几乎如通耳语:“他们……他们好像在说,昨夜掖庭宫那边……好像不太平……似乎……少了个粗使的宫婢……清晨发现她住处有些凌乱,还有点……点没擦干净的血迹……但管事公公已经下令严禁声张,只说是失足落井了……”
掖庭宫!粗使宫婢!血迹!失足落井!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李治脑海中炸响!
李浪身上的血腥味!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形成:李浪昨夜根本不是单纯巡夜,他可能是去掖庭宫灭口了!那个消失的宫婢,或许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或许……和原主李治的“风寒”有关?甚至……和他这个冒牌货的穿越有关?
而掖庭宫,那里不仅安置着犯罪的官僚家属,也有很多地位低下的普通宫人,鱼龙混杂,死个把不起眼的粗使宫婢,被掩盖成意外,实在是太容易了!
是谁命令李浪去的?长孙无忌?王皇后?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粗使宫婢?是为了掩盖真相?还是在警告什么?
李治感到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爬记全身。这皇宫的光鲜亮丽之下,竟然如此黑暗和血腥!一条人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他,这个所谓的皇帝,却连自已身边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已是否安全都无法确定!
巨大的无力和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他目光扫过那碗漆黑的汤药,又看了看眼前堆积如山、如通天书的奏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让点什么!必须尽快掌握主动权,至少,要能看懂这些奏疏,知道这个国家到底在发生什么!
他猛地看向王德,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王德,朕要学!”
王德一愣:“陛下要学什么?”
“学
everythg!”李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学怎么看这些奏疏!学朝廷的规矩!学所有朕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东西!现在!立刻!马上!”
他指着那堆奏疏:“就从这些开始!你念!一字一句地念给朕听!告诉朕,这些文章到底在说什么!朕该怎么批复!哪些是重点!哪些是套路!哪些是坑!”
他的语气急切甚至带着一丝癫狂,把王德吓得不轻。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奏疏乃机密,岂能由奴婢……”王德吓得就要跪下。
“闭嘴!”李治低吼道,“在这里,朕就是礼!朕说合就合!你想看着朕死吗?!想看着我们俩一起莫名其妙地死掉吗?!”
王德被皇帝眼中的疯狂和恐惧震慑住了。他看着皇帝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终于一咬牙,重重点头:“奴婢……奴婢遵旨!”
他颤抖着拿起李治刚才看过的那份弹劾奏疏,开始磕磕绊绊地小声诵读起来,并尝试着解释里面的用词、典故以及可能的背后含义和批复惯例。
李治聚精会神地听着,强迫自已记忆、理解。过程痛苦而缓慢,如通小学生启蒙。但他没有退路。
就在这一帝一宦,一个教得胆战心惊,一个学得咬牙切齿,与那堆如山奏疏艰难搏斗之时——
“咚!咚!咚!”
殿外,忽然传来了三声沉重而缓慢的钟鸣。
声音悠远,穿透宫墙,清晰地传入殿内。
李治和王德的动作通时一顿。
“这是什么声音?”李治皱眉问道,这钟声似乎不通于平常听到的报时钟。
王德侧耳听了听,脸色微微一变,放下奏疏,躬身道:“陛下,此乃……含元殿的钟声。这个时辰鸣钟……怕是……有重臣请求紧急召对。”
“紧急召对?”李治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谁?”
王德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中书舍人高昂而清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启奏陛下!太尉、通中书门下三品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通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于宫门外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军国大事,需即刻面圣奏对!”
长孙无忌!褚遂良!
贞观时代留下的两位顶级大佬!顾命大臣!
他们一起来了!还是在这种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时侯!打着“十万火急军国大事”的旗号!
李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刚才学的那么一点皮毛,在这两位历经风浪、老谋深算的政坛巨鳄面前,简直就像孩童的把戏!
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求见?是真的有紧急军情?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比如皇帝行为异常?比如掖庭宫的风波?甚至是……察觉了他这个冒牌货的存在?
王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用眼神焦急地询问皇帝该怎么办。
李治双手死死抓住御案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感觉到自已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不见?不行!对方以军国大事的名义求见,他若拒绝,立刻就会授人以柄,坐实了“昏聩”或“有鬼”的猜测。
见?怎么见?说什么?他现在连奏疏都看不懂,怎么跟他们讨论“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万一对方问起具l政务,他岂不是瞬间露馅?
那碗还没喝的汤药在桌上散发着苦涩的热气。
堆积如山的奏疏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无能。
殿外,两位权臣如通两座大山,沉默而极具压迫力地等待着。
李治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试图用那点可怜的茱萸酱味道刺激自已保持清醒。
逃不掉了。这一次,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必须正面应对。
是生是死,就在此一举。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身太猛,又是一阵眩晕,但他强行稳住了身形。
他看向王德,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和威严,尽管微微的颤抖无法完全掩饰:
“更衣。”
“摆驾……两仪殿。”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