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的对比,像冰冷的雨滴,悄无声息地敲打在哪吒心上,最初只是泛起微澜,渐渐便汇成了难以忽视的寒流。
李靖的训斥总是如约而至,无论哪吒是练功时力道偏差分毫,还是读书时走神片刻,甚至只是站姿不够“挺拔如松”,都能引来一顿“不成体统”、“顽劣不堪”的责骂。那目光里的失望与厌弃,几乎凝成实质,像针一样刺人。哪吒起初还会梗着脖子顶撞,用更加桀骜的行为来反抗,但次数多了,那反抗之下,一种冰冷的疲惫和失望开始悄然蔓延。
他开始沉默。不再争辩,不再试图证明什么,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看着他的生身父亲,然后移开视线。
而凌游将军则截然不同。
他会来看哪吒练功,看的不是他出了多少错,而是看他哪一招有了进步。“这一枪的速度,比上次快了三成不止,”凌游会指着枪尖划过的残影,语气带着真实的赞叹,“便是军中的百夫长,也未必有此爆发力。”
他会考校哪吒兵法,哪吒答得颠三倒四,只凭直觉。李靖听得眉头紧锁,几乎要拍案而起。凌游却沉吟片刻,眼中闪过讶异:“虽不合章法,但此计奇险,若用在绝境,或有奇效。三太子于战阵一道,确有非凡直觉,这是天赋,难得。”
他甚至会私下指点哪吒如何更好地控制那身狂暴的灵力和法宝。“力量强是好事,但要如臂指使,而非反被其控。”凌游的手掌会稳稳地托住哪吒施展乾坤圈的手腕,引导他发力的角度和分寸,语气平稳可靠,“对,就是这样,感受力量的流动,引导它,而非强行压制它。”
这些肯定和指导,精准地落在了哪吒内心深处最渴望被看见的地方。他开始不自觉地期待凌游将军的到来,练功时若察觉到他的目光,会下意识地更加认真;被指点时,会屏息凝神,努力记住每一个字。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孺慕之情,在凌游温和而坚定的赞赏与引导中,悄悄滋生,逐渐偏移。
转眼到了上元灯会,陈塘关灯火如昼,游人如织,喧嚣鼎沸。凌游将军和肖云仙子也带着凌云游过来,与李靖一家同游。
街上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小云游兴奋得小脸通红,指着各处新奇的花灯叽叽喳喳。他看着前面人群太高,挡住了视线,便撒娇地扯着父亲的衣袍:“爹!爹!我看不见嘛!”
凌游哈哈大笑,一把将儿子举起来,轻松地让他骑在了自己宽阔的肩膀上:“这下看到了吧?”
“看到啦!好高啊!好漂亮!”凌云游开心地拍手,视野骤然开阔,整个流光溢彩的灯会尽收眼底。
哪吒跟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凌云游骑在他父亲肩上,笑得无忧无虑,凌游将军的手稳稳扶着他的小腿,防止他掉下来,偶尔侧头听儿子说话,眉眼间全是宠溺和纵容。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身上体验过的、毫无负担的亲密。
李靖只是在旁边走着,面容严肃,偶尔瞥一眼骑在凌游肩上的凌云游,眼神复杂,却并未对身边的哪吒有任何表示。
哪吒默默看着,心里那点微弱的、或许曾期待过什么的火苗,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努力装作不在乎。
就在这时,骑在高处的凌云游忽然低下头,看到了人群中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哪吒。他眼睛一转,立刻拍着父亲的头:“爹!爹!你也把哪吒抱上来嘛!他也看不见!”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
李靖的眉头立刻皱起。殷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无奈。凌游和肖云都愣了一下。
哪吒更是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凌云游,随即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和抗拒:“不用!我看得见!”
凌游将军看了看哪吒,那孩子强装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他又看了一眼身旁面色不悦的李靖,心中了然。
他忽然笑了笑,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另一只强健的手臂,看向哪吒,语气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是啊,下面人太多。三太子,若是不介意,也上来吧?看得清楚些。”
哪吒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凌游将军伸出的手,和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情绪瞬间涌上,堵住了喉咙。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凌云游已经在高处欢快地催促:“快来啊哪吒!上面看得可远了!”
在一种近乎恍惚的状态下,哪吒感觉到凌游将军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的胳膊,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也托了起来,安置在了另一边的肩头上。
视野骤然升高,璀璨的灯海在眼前铺陈开来。身下是将军宽阔可靠的肩膀,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他。另一边,是凌云游笑嘻嘻的脸庞。
李靖在下面看着,脸色更加难看,最终重重哼了一声,拂袖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殷夫人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哪吒却顾不上了。他僵硬地坐在凌游将军的肩头,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来远处糖画的甜香和喧嚣的人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温暖的安全感包裹了他。
原来父亲的肩膀,是这样的。原来坐在高处看灯会,是这样的。原来被人这样稳稳托起,不用担心犯错,不用担心被斥责,是这样的……
他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赶紧低下头,假装被灯火晃了眼。
凌云游凑过来,小声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爹肩膀可稳了!”
哪吒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哪吒骑在凌游将军的肩头,看完了整场灯会。他没有说一句话,但心里某种冻结已久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坍塌,然后又以一种新的、带着暖意的形态,悄悄重建。
他对身边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而另一份沉重而温暖的、属于“父亲”的情感,却悄然寄托在了那个愿意将他扛在肩头,让他也能看见繁华人间的将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