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游客连滚带爬逃出李家沟东头老村的消息,比杜子藤那歪歪扭扭的传单还好使,没两天就在附近几个村镇传开了。
“邪门!真他妈邪门!”镇上小饭馆里,那花衬衫青年唾沫横飞地跟人比划,“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去的地儿!那帮人,眼神跟刀子似的,看你一眼你就腿软!干活?那是往死里干啊!比我家厂子里最严的工头还狠一百倍!三斤米?给我三百我都不去了!”
听他这么说的人,有的嗤之以鼻觉得他夸张,有的却愈发好奇。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杜子藤那破木箱里,竟然真的又断断续续收到了几份“门票”——大多是十来斤一袋的米,偶尔还有拎着几斤玉米或者地瓜来的,试探地问:“老板,这个……能抵门票不?”
杜子藤来者不拒,一律按市价折算,大手一挥:“进!”
结果就是,李家沟东头那片地界,时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城里来的、或者附近村子闲着没事干的好事者,进去时还嘻嘻哈哈,出来时个个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眼神发直,活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太硬核了……始皇陛下当年……不容易啊……”有人出来后就瘫在村口老槐树下,喃喃自语。
口碑就这么两极分化地发酵着。骂的人骂它是黑心作坊、当代周扒皮,好奇的人却越发心痒难耐,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杜子藤数着屋里渐渐多起来的米袋子,心里乐开了花,但同时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黑茅和他的兵士们,干活、操练人是把好手,制造压迫感也是天赋异禀,但他们不懂“秦律”,更不会“宣讲”。那套说辞是杜子藤自己瞎编的,让黑茅硬背下来,每次说来都干巴巴的,毫无灵魂。
而且,随着人稍微多起来(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没什么游客),管理上也出现了点小混乱。比如有人想偷偷溜去没开放的区域“探险”,或者试图跟兵士套近乎打听“片酬”,黑茅他们通常的处理方式就是——瞪过去,或者把人拎回来继续干活。
简单粗暴,有效,但缺乏一点……文化内涵。
杜子藤想起了APP里那个【低阶法吏】。
“精通秦律,严苛耿直,擅长记账、督工、刑罚宣讲,可制造适度压迫感。期望薪资:每日两餐,需有肉。”
肉……
杜子藤看着屋里那堆米,又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钱包。让老娘从镇上指回来的那点猪肉,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几顿。
但为了事业!
他一咬牙,从最后那点生活费里抠出钱,让隔壁要去镇上的王婶捎回了一斤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狠狠心,从米袋里舀出足够一个人吃两三天的米。
仪式感要做足。他依旧把米和肉放在院子的老地方,拿出手机——虽然那APP图标消失了,但他心里默念着“招募低阶法吏”,手指在曾经出现按钮的位置戳了下去。
熟悉的冰冷触感,短暂的刺目白光,地面微震。
光芒散去,杜子藤面前多了一个人。
与黑茅那些兵士的精悍粗犷不同,这人个子不高,身形有些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依稀能看出原本是深色的粗布袍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面容清癯,嘴唇紧抿,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一副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先是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环境,目光在杜子藤和那碗肉米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了不远处正在带领兵士夯墙的黑茅等人身上,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整理了一下袍袖,对着杜子藤,姿态略显倨傲,却还是依礼微微躬身,语调平板无波,带着一种文书官吏特有的咬文嚼字:“在下章楶(jié),曾任县衙令史,掌律令文书。奉募而来,见过……主家。”他似乎不太确定该如何称呼杜子藤。
杜子藤看着这位章法吏,心里嘀咕:这气场,这做派,一看就是个难搞的硬骨头啊!比黑茅那种直接动手的恐怕还麻烦。
“章先生是吧?欢迎欢迎!”杜子藤挤出热情的笑容,“我这儿吧,搞了个大秦风貌的体验地,缺个您这样精通律法的专业人士来主持……呃,法制建设和文化宣讲工作。以后这方面就拜托您了!待遇就按您要求的,一日两餐,有肉!”
章楶听到“大秦风貌”、“法制建设”几个字,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他微微颔首:“既食君禄,忠君之事。律法之事,在下责无旁贷。敢问主家,此地施行何律?可有律文可循?”
杜子藤顿时卡壳,尴尬地搓手:“这个嘛……目前暂时……用的是我自个儿编的几条……主要是起个气氛组的作用……”
章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刮掉人一层皮:“自行编撰律令?此乃大忌!律法乃国之重器,岂能儿戏!无律而行罚,与私刑何异?荒谬!”
杜子藤被怼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心里暗骂这古板家伙果然难搞,赶紧解释:“所以这不是请您来了嘛!您看,能不能参照正儿八经的秦律,弄一套……嗯,适合咱们这体验地的、简化版的规矩?主要是让游客能感受到那种氛围,真砍头肯定不行啊……”
章楶闻言,沉吟片刻,脸色稍霁:“如此……尚可。营造法度森严之势,倒也未尝不可。需有律文公示,执罚需有凭据,如此方能显秦法之威。”
接下来的日子,杜子藤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章楶一来,整个“大秦007体验营”的画风陡然一变,从原来单纯的血汗工厂,升级成了有法可依、规矩严明的“高标准”血汗工厂。
他一来就找杜子藤要了笔墨和竹简(杜子藤只好去镇上买了几卷宣纸和毛笔凑数),连夜赶工,真的根据秦律简化编纂了一份《体验营地规》,密密麻麻写了几十条。
什么“不得无故懈怠劳作,违者罚增夯土一炷香”、“不得私语喧哗,违者罚默立诵律”、“不得衣冠不整,违者罚整理仪容直至合规”……条条框框,细致得令人发指。
他还亲自负责了“入园教育”。
新游客一来,不再是黑茅那干巴巴的几句恐吓,而是章楶手持竹简(宣纸卷),面无表情、语调冰冷地一条条宣读营规,每念完一条,就抬起眼皮扫视众人,那眼神,比镇上最严的教导主任还可怕十倍。光是听他把那些惩罚条例念完,就能让一半游客腿肚子转筋。
更有甚者,他还搞了个“普法角”,立了块木牌,上面贴着他手写的律文摘要,美其名曰“使民知法”。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之前还有游客试图嬉皮笑脸或者偷奸耍滑,章楶往那一站,根本不用大声呵斥,只需用他那平板无波的语调指出:“汝之行为,触犯营规第X条,依律当罚……”就能让最刺头的人乖乖认罚。那种源自骨子里的、对律法和官吏的敬畏,被章楶拿捏得死死的。
营地里的秩序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那种秦朝严刑峻法的氛围感,直接拉满。
杜子藤乐得清闲,每天就忙着收“门票”(大米),以及计算着怎么才能尽快攒够“钱”,把列表里那个看着就很有搞头的【苏东坡】给招募出来。
他甚至开始做夢:东坡肉代言人!宋朝文雅体验村!到时候门票不得翻着跟头往上涨?
然而,他这头美梦还没做圆乎,麻烦就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营地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看着就不像善茬的年轻人。一进来就东张西望,吊儿郎当,对章楶的普法教育嗤之以鼻。
“装神弄鬼!”带头那个黄毛青年啐了一口,“老子倒要看看,你这破地方有什么牛逼的!”
干活的时候,这几人更是敷衍至极,嘻嘻哈哈,不但自己不好好干,还干扰旁边的人。
黑茅眉头紧锁,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柴刀柄上(杜子藤给他配的,用于威慑和砍灌木),但根据章楶制定的新规,惩罚之事需由法吏依律执行,他们兵士只负责维持秩序和执行体力惩罚。
章楶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对着那黄毛:“汝等懈怠劳作,扰乱秩序,触犯营规第三、第七条,依律,各罚增夯土半个时辰,并默立诵律十遍。”
黄毛青年嚣张地一把推开章楶:“滚你妈的!老东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什么狗屁律?老子不认!告诉你,老子叔叔是镇上的!信不信我让你这破地方开不下去?”
章楶被推得一个趔趄,袍袖上都沾了泥土。但他站穩後,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怒容,只是那眼神更加冰冷。他慢慢整理了一下衣袖,看黄毛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咆哮法吏,动手推搡,罪加一等。”章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按秦……按此地营规,顽抗执法,辱及官吏,当重罚。黑茅什长!”
黑茅立刻上前一步:“在!”
“将此獠拿下,”章楶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依律,鞭笞五下,逐出营地,其所付门票,概不退还。”
黄毛青年和他同伴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老古董真敢来硬的。
“你敢!”黄毛色厉内荏地大叫。
黑茅可不管他叫嚣什么,一挥手,身后两名兵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去,轻易就扭住了黄毛的胳膊。这些经历过战阵的锐士,对付一个街头混混,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妈的!我弄死你们……”黄毛拼命挣扎咒骂。
章楶对咒骂充耳不闻,只是对黑茅点了点头。
黑茅亲自取过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韧性十足的藤条(杜子藤严禁他用军中的鞭刑,这是他找的替代品),对着被按趴在一条石凳上的黄毛,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啪!啪!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营地里格外吓人。每一鞭下去,黄毛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另外几个同伴早就吓傻了,脸色惨白,一动不敢动。
五鞭很快抽完,黄毛屁股上皮开肉绽,疼得涕泪横流,连嚎叫的力气都没了。
“逐出去。”章楶冷漠地挥挥手。
两名兵士像拖死狗一样把黄毛拖出了营地,扔在了村口。
整个营地鸦雀无声,所有游客,包括之前还有几分嬉闹心思的,此刻都噤若寒蝉,看着章楶的眼神里充满了真正的恐惧。
这老头,来真的啊!
杜子藤闻讯赶来时,只看到黄毛被拖走的背影和地上几点血迹,以及营地裡一片死寂、人人自危的场面。
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完犊子了!把人打了!还是镇上有关系的!这要是闹起来……
他慌忙拉住章楶,压低声音急道:“章先生!我的章大爷!你怎么真打啊?这……这打出事怎么办?咱们这是体验,是演戏啊!”
章楶转过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杜子藤,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主家,法立而不行,不如无法。今日若纵容此獠,他日律法威严何在?人人效仿,此地规矩崩坏,指日可待。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乃不得已而为之。此乃维护法度,非是私刑。”
杜子藤被他一通大道理砸得哑口无言,看着章楶那副“我完全是按规矩办事、问心无愧”的理直气壮模样,再看看周围那些吓得快尿裤子的游客,他感觉自己招来的不是法吏,是个阎王爷身边的判官!
这“秦律”的威力……好像有点过头了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镇上的派出所民警开着警车呜哇呜哇地冲进李家沟的画面了……
“我的五星好评……我的东坡肉……全要泡汤了……”杜子藤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