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藤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宅院里的槐树下,望着头顶被虫啃得跟筛子似的叶子,第一百零八次思考人生。
回老家李家沟躺平,这个决定做得不能说不草率。
大城市里那几年,他卷得昏天黑地,最后换来一份体检报告,上面密密麻麻的箭头和标注,活像给他提前下了病危通知书。房东太太适时的、高达百分之三十的涨租通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去他娘的KPI!去他娘的房租!
他揣着工作三年攒下的那点微薄积蓄,以及一颗被996熬得千疮百孔的心,连夜滚回了这个生他养他、却也十几年没怎么回来看过的山旮旯。
理想很丰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种点小菜养只土狗,呼吸没有PM2.5的空气,过几天人该过的日子。
现实嘛……
杜子藤侧过头,视线越过矮塌塌的土墙。外面那条“村中心主干道”,野草长得比人都欢实,几步外一栋老屋塌了半边墙,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房梁,像个咧着嘴嘲笑他的骷髅头。
整个李家沟,常驻人口平均年龄保守估计六十五往上,算上他,拢共不到二十口人。年轻力壮的,用脚投票,全去了山外的世界。留下的,是走不动的老人和这片甩也甩不脱的穷困。
“躺平?嘿,这地方,你想支棱起来都难!”前些天村里最“见多识广”的李老栓吧嗒着旱烟跟他唠嗑,“子藤啊,读了大学又回来,图啥?咱这沟,没救喽!”
是啊,图啥?
杜子藤叹了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气味,倒是不难闻,就是带着一股子被时光遗忘的陈腐气。
他摸出那台屏幕裂了道纹、却坚持不肯退休的旧手机,信号格在那里苟延残喘地闪烁,连个短视频都刷不利索。
“绝了。”他嘟囔一句,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屏幕。几个常用的APP图标灰蒙蒙的,在这破信号下都成了摆设。手指胡乱滑动间,不知怎么就戳进了一个连应用商店“已下载”列表里都找不到的玩意儿——
一个底色漆黑,图标却用极其扎眼的血红色勾勒出一个古朴繁复“募”字样的APP。
“古人招聘?”杜子藤念出图标下面的小字,差点笑出声,“这啥玩意儿?哪个山寨游戏公司出的劣质页游推广?这图标设计,这配色,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不正经是吧?”
他下意识就想长按把它删了。
怪事发生了。那图标在他指尖下纹丝不动,别说删除时该有的抖动了,连个菜单都没弹出来。
“哟呵?还挺顽固?”杜子藤来了点较劲的兴致,又戳了它一下。
这一戳,APP竟然直接打开了。
加载界面快得离谱,仿佛这破手机忽然被什么神秘力量加持了,丝毫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屏幕先是一黑,随即那血红色的“募”字猛地放大,占据整个屏幕,如同一个古老的烙印,下一秒又倏地散去,露出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的界面。
背景依旧是毫无质感可言的纯黑,上面零星漂浮着几缕惨淡的、疑似云朵或者烟雾的白色像素点。界面正上方是四个歪歪扭扭、像是用毛笔蘸着血写出来的大字——“古人招聘”。
下面就是列表,简单粗暴。
【待聘古人】(当前版本可浏览区域:秦-宋)
【秦】-
骊山徒(工兵营)-
状态: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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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薪资:每日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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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体格健壮,吃苦耐劳,擅长筑墙、挖坑、负重、军事化队列操练,可接受007工作制,绝对服从命令。附集体简历.pdf
【秦】-
低阶法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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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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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薪资:每日两餐,需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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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精通秦律,严苛耿直,擅长记账、督工、刑罚宣讲,可制造适度压迫感。附简历.pdf
【宋】-
落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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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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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薪资:每日十文钱或等价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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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书法尚可,精通诗词歌赋(尤擅婉约派),可从事抄写、记账、陪聊(限风雅话题)等工作。附简历.pdf
【宋】-
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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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忙碌(本职工作中,可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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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薪资:月俸五贯,需提供厨灶及试吃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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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诗词书画大家,美食理论宗师(实操待定),性格乐观,话题度高,自带流量。附简历.pdf
杜子藤看得嘴角直抽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骊山徒?那不是给秦始皇修坟的刑徒吗?还附集体简历……这破APP连编都懒得编像样点是吧?还有这苏东坡……忙碌?可预约?咋的,我还得给他发个微信问他‘在吗,方便接单不’?”
他越看越觉得滑稽,这山寨味儿也太冲了。估计是哪个无聊程序员搞的恶作剧APP,专门忽悠流量玩的。
他手指划拉着,列表往下还有,什么【汉】-
马夫,【唐】-
琵琶女,【明】-
锦衣卫(试用期)……一个个看着有模有样,期望薪资也一个比一个离谱,有要酒喝的,有要布匹的,还有直接要求“供奉香火”的。
“有点意思啊。”杜子藤乐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看个乐子。他顺手点开了那个排在最前面、要求也最低的【骊山徒(工兵营)】的“附集体简历.pdf”。
手机屏幕猛地一花!
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抓了一把沙子,狠狠摁在了手机屏幕上,滋啦作响。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冰冷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猛地窜了上来,激得他胳膊上的汗毛瞬间立正!
“我靠?!”
杜子藤手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去。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似乎恢复了正常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份极其……写实的“简历”。
那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简历,没有照片,没有电话号码,更没有微信ID。只有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字列表,每个名字后面跟着简单的标注:擅夯土、擅挖渠、擅负重五十斤日行六十里、擅操戟……
字是那种古老的篆体,笔画盘结,带着一股子金石般的冷硬气息,看得人眼晕。
最离谱的是,这份“简历”的末尾,还盖着一个猩红的玺印模样的东西,旁边是一行小字:“验明正身,如假包换”。
杜子藤咽了口唾沫,心里那点看乐子的心情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毛茸茸的、诡异的感觉。
这APP……邪门啊。
他手指有点抖,想着赶紧关掉这玩意儿。这荒村野岭的,老宅又旧又破,别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借着网络爬进来了吧?
可他划拉了半天,返回键、home键,甚至强制关机键都按了,手机屏幕却像是被焊死在了这个APP界面里,纹丝不动。只有那个“古人招聘”的界面,幽幽地散发着微光,那几个血红的字,看得人心慌。
“妈的,破手机也中病毒了?”杜子藤骂了一句,有点慌。
就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找块砖头把这破手机物理超度了的时候,APP界面忽然又起了变化。
屏幕最下方,缓缓浮现出一个同样是血红色的按钮,按钮上写着两个大字:
【招募】。
在【招募】按钮旁边,还有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注释:【检测到可用锚点“废弃村落:李家沟东头老村”,可进行招募。本次招募需消耗“能量”:
杜子藤看得一愣,下意识地顺着那注释往下看。
【……或等价交换物:大米,三斤。】
杜子藤:“……”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从村口小卖部扛回来的那袋二十斤装、准备用来度过接下来半个月口粮的东北大米。
又抬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个邪门的【招募】按钮。
一股极其荒诞的感觉涌上心头。
三斤大米?
换一队……秦朝骊山徒工兵?来给他打工?
这病毒不仅邪门,还他妈挺会开玩笑!
他盯着那袋米,又盯着那个按钮。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破旧窗棂发出的呜呜声。
鬼使神差地,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万一……万一呢?万一这玩意儿不是病毒呢?万一……
这个“万一”像是一颗种子,一旦落下,就开始疯狂滋长。
他想起了外面那一片片塌了半边的空房子,想起了李老栓那句“没救喽”,想起了自己那点快见底的存款和一眼望到头、可能真要饿死的躺平生活。
“淦!”杜子藤忽然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骂这APP还是骂自己。
他猛地站起身,冲进厨房,找了个破碗,从那袋米里狠狠舀了三大碗,差不多正好三斤的样子。然后端着碗回到槐树下,把碗往地上一放,手机屏幕对准那碗米。
“来来来,不是要米吗?给你!我倒要看看你能给我招募出个什么鬼东西来!是能帮我锄地还是能帮我修房!”
说着,他带着几分赌气、几分破罐破摔、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微弱期待,手指狠狠戳向了那个血红色的【招募】按钮!
指尖落下的瞬间,杜子藤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触感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清晰、更刺骨!
手机屏幕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白光,瞬间吞没了整个界面,刺得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极轻微、却震人心魄的嗡鸣,像是有什么极其沉重古老的东西被硬生生从时空深处拖拽了出来。
紧接着,他感到脚下的地面轻轻一震。
风,好像停了。
院子里那种熟悉的草木腐烂气味里,混进了一丝陌生的、干燥的尘土气息,还有一种……冰冷的金属锈味。
杜子藤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白光已经散去。
手机屏幕恢复了正常,信号格依旧在苟延残喘,那款邪门的“古人招聘”APP图标……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杜子藤的眼珠子,却在这一刻,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他那破败的、长满杂草的院子,依旧是他那破败的院子。
只是,在院子正中央,槐树投下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排黑影。
整整十个!
个个身形精悍,穿着褴褛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短衣,外面胡乱裹着些破烂的皮甲。他们肤色黝黑,面容粗糙,眼神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漠然与疲惫,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被严格纪律淬炼出的锐利。
他们站得笔直,如同十尊沉默的陶俑,带着一股子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跨越千年的沧桑与土腥气。
为首一人,额角有一道深刻的疤痕,目光扫过杜子藤,又扫过地上那碗白花花的大米,然后,他上前一步,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个沙哑、干涩,语调极其古怪,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
“骊山工兵营,什长黑茅,奉募而来。”
“请示下!”
杜子藤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十个凭空出现的、活生生的“古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碗已经见了底的空米碗。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额滴个亲娘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