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让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流云棋社每个人的心头。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清绝”这两个字的分量,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不亚于在物理学界听到爱因斯坦的名字。那是一个活着的传说,一个以一己之力将现代围棋的艺术与算力推向全新境界的、神一样的存在。
而现在,这个神,就坐在他们面前。
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神情淡漠得仿佛刚刚只是随手弹落了一粒灰尘。
这种视觉与认知的极致割裂感,让所有人的大脑都陷入了短暂的宕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刘宗师。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那不是愤怒,不是羞辱,而是一种朝圣者见到神祇时的狂热与敬畏。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踉跄地后退两步,然后对着苏清离,恭恭敬敬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九十度,标准得像是小学生拜见师长。
“学生刘正风,拜见清绝老师!”
一声“老师”,石破天惊!
刘正风,国手九段,龙国围棋协会副会长,桃李满天下,棋坛泰斗级的人物。此刻,他竟以“学生”自居,称呼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为“老师”!
这个场面带来的冲击力,比刚才那盘屠龙之局,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围的人群彻底失声,他们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苏清离。
苏晚儿的脸,一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不!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苏清离是个在乡下泥地里长大的野丫头,她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说中的网络棋圣“清绝”?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是刘宗师老眼昏花认错了!
她的嫉妒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让她失去了理智。她冲上前,一把抓住苏清离的手臂,声音尖利地质问道:“姐姐!你……你怎么能骗人呢?‘清绝’前辈是何等人物,你怎么能冒充他?你快跟刘宗师解释清楚啊!”
她这番话看似是在为苏清离“着想”,实则是在公开质疑,暗示苏清离是个骗子。
一些原本就对苏清离抱有偏见的人,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怀疑。毕竟,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沈云庭的目光也锐利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苏清离,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心虚和慌乱。如果这真是一场骗局,那这个女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面对苏晚儿的诘难,苏清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只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她甚至懒得看苏晚儿一眼,只是将目光投向依旧躬着身的刘宗师,淡淡地问道:“你因何断定,我就是‘清绝’?”
刘宗师直起身,神情愈发恭敬,语气激动地回答:“因为那盘棋!三年前,‘清绝’老师在‘弈江湖’的封神之战,对战高丽国第一人李世石九段时,最后那记‘断喉’的杀招,与您刚才屠龙的第167手,一模一样!那种羚羊挂角,不讲任何棋理却又直指要害的无上妙手,普天之下,绝无第二人能下得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那一局,被誉为‘网络围棋第一神谱’,无数职业棋手复盘了上万次,也无法完全领悟其中三成的精髓!敢问老师,除了您本人,还有谁能复现?”
苏清离不置可否,只是伸出手指,在棋盘上随意地敲了敲。
“那一局,我记得。”
她说着,目光扫过满脸不信的苏晚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既然有人不信,那便再下一遍好了。”
再下一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只见苏清离闭上了眼睛。
她素手在棋盘上空悬停,随即,一枚枚黑子白子,被她以惊人的速度,精准地摆放在棋盘之上。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人们甚至看不清她是如何拿起棋子的,只能看到棋盘上的棋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
“第一手,天元。”
“第二手,右上角,小目。”
“第三手,左下角,星位。”
……
刘宗师在一旁,嘴里下意识地跟着复述棋谱,可他的速度,竟完全跟不上苏清离落子的速度!
他的脸色从激动变成了骇然,从骇然变成了彻底的呆滞。
因为苏清离下的,不是一盘新棋。
而是完完整整、一步不差地,在复原三年前那盘被奉为神迹的“封神之战”!
而且,她是盲棋!
她全程闭着眼,一个人,执黑白两子,左右互搏,将一盘三百多手的复杂棋局,在短短几分钟内,完美无瑕地重现了出来!
当最后一子落下,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气凛然,与那张网络上流传的神谱,分毫不差!
“啪嗒。”
有人手中的酒杯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却无人理会。
整个棋社,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化作了一尊尊石雕。
盲棋复盘神谱!
这是何等恐怖的记忆力和计算力!
这已经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境界了!这是神!
苏晚儿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她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输得像个跳梁小丑。
她精心策划的一场羞辱,最终变成了一场为苏清离封神的盛大典礼。她自己,则成了那个最可笑、最愚蠢的垫脚石。
此时,沈云庭的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骗子?村姑?
不,这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看透,甚至需要仰望的女人。
她身上那种睥睨一切的淡漠,那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从容,原来并非出自无知,而是源于绝对的实力和底气。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所谓的家世、地位、财富,在这个女人面前,或许根本一文不值。
一股前所未有的懊悔与强烈的征服欲,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这样的女人,才配做他沈云庭的妻子!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恢复了往日的矜贵与从容。他迈步上前,走到苏清离面前,墨色沉沉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探究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
“清离,我为我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外面风大,我送你回去。关于我们之间的婚约,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他摆出了沈家继承人应有的姿态,自信、强势,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宽容。在他看来,他主动低头,已经给足了苏清离面子。无论她是什么“清绝”,终究是苏家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这个身份是无法改变的。
然而,苏清离只是缓缓睁开眼,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没有仰慕,没有欣喜,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漠然。
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带着一丝疑问,更带着一丝不屑。
“送我?不必。”
“婚约?”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那抹讥讽的弧度愈发明显,“你说的是沈家老爷子和我外公当年随口一提的那个口头约定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云庭那张英俊却错愕的脸。
“那张所谓的婚约,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在我这里,它连一张废纸都不如。”
全场哗然!
她竟然……当众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甚至是羞辱沈云庭!
那可是沈家!京城四大家族之首的沈家!
沈云庭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
“苏清离!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别忘了,你现在姓苏,只要苏家承认,这门婚事就由不得你!”
“哦?”苏清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有星河流转,深不见底。
“那你可以回去问问苏家,他们……敢不敢认。”
话音刚落,棋社的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身板却挺得笔直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环视一周,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清离身上,随即快步上前,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至极。
“小姐,车备好了。”
众人看到来人,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那……那是陈管家?给那位开车的陈管家?”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叫那个乡……叫苏小姐‘小姐’?”
陈管家在京城权贵圈里,是一个比许多富豪本人还要出名的存在。因为他服务的对象,是那位真正站在龙国权力金字塔顶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人。
陈管家亲自来接,这背后代表的意义,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苏清离对陈管家点了点头,看也没看身后已经完全僵住的沈云庭和苏晚儿,径直向外走去。
经过瘫软在地的苏晚儿身边时,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这才只是个开始。”
冰冷的声音,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刺入苏晚儿的心底,让她如坠冰窟。
苏清离走出棋社大门。
一辆黑色的、车牌号为“京A00001”的红旗L5,正静静地停在门口。
陈管家快步上前,为她拉开车门。
苏清离弯腰上车,绝尘而去。
只留下流云棋社内,一群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权贵,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沈云庭。
他死死地盯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废纸?
不识抬举?
苏清离……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