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院墙的豁口,带来山林的凉意,也带来了那三个字——“回京城”。
这三个字像三枚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林薇刚刚用努力和智慧编织起来的安稳图景,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京城?
那是一个遥远到只存在于模糊概念中的地方。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而言,是说书人嘴里的天子脚下,是繁华似锦的人间梦境。而对林薇的灵魂来说,那意味着权力的中心,意味着最复杂的算计和最莫测的人心。
她的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了疯狂的运转,如同一个瞬间启动了应急预案的精密仪器。
“你家主上是谁?”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桩与己无关的生意。
男人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主上的名讳,不是你现在可以知道的。你只需明白,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也是一份天大的机缘。”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也傲慢得理所当然。这种态度,恰恰印证了林薇的猜测——对方的背景深不可测,其实力与地位,远非青石镇的王员外可以比拟。
这便是赤裸裸的信息不对等。对方掌握着所有的背景、目的和筹码,而她,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报恩”承诺,一无所知。
“我爹只是个普通的采药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救一位京城贵人?”林薇继续试探,试图从这看似牢不可破的铁壁上,撬开一丝缝隙。
“十五年前,落霞山,一场追杀。”男人言简意赅,吐出的字眼却充满了血腥气,“你父亲恰巧路过,用草药和一手绝佳的伪装本事,救了重伤濒死的主上。细节,你无需多问。你只需知道,没有林长生,便没有主上这十五年。”
追杀!
林薇的心又是一沉。这个词背后牵扯的东西,可比单纯的意外要复杂万倍。能让这种人物遭遇追杀,其背后必然是残酷的权力斗争。贸然踏入其中,无异于羔羊入虎口。
她沉默了。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茅草屋顶的“沙沙”声。
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来此地,只为完成任务,而非与一个乡野丫头消磨时间。
“你父亲已逝,这份恩情,自然就落在你们姐弟身上。主上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到了京城,你们下半辈子将衣食无忧,富贵荣华,远非你在这穷乡僻壤可以想象。”他描绘出一幅极具诱惑力的画卷,语气却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富贵荣华?
若是换作任何一个真正的农家孤女,听到这四个字,恐怕早已激动得叩头谢恩了。但林薇不是。她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所有命运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她刚刚才靠自己的双手,撬动了命运的齿轮,为自己和弟弟赢来了一个虽然微小、但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未来。她有空间作为底牌,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作为武器,她有信心将脚下这片荒地,变成流金淌银的聚宝盆。
而现在,这个男人要她放弃这一切,去奔赴一个完全未知的、被他人掌控的“富贵荣华”?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棍,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如果,我不去呢?”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男人的双眼在月光下微微眯起,一道锐利如刀的寒芒一闪而过。他身周的气势陡然一变,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小院。那是一种久经杀伐之人才有的煞气,让林薇感觉自己的后颈都有些发凉。
“这不是请求,是通知。”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主上的恩情,必须得报。林家的香火,也必须有人来承受这份恩泽。你若是不愿,我只能带走你的弟弟。”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薇最柔软、也最坚不可摧的软肋上。
小安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她奋斗至今的全部意义。她可以放弃任何东西,唯独不能放弃他。
对方显然是做过调查的,一开口,便掐住了她的命脉。
“你敢!”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厉色。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护崽母兽。
男人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又恢复了冰冷:“我只是奉命行事。我的任务,是带林长生的后人回京。至于是谁,如何带,过程并不重要。”
他的话语里没有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差距的、不容置喙的宣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里屋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姐姐?”
林小安醒了。
他揉着眼睛,赤着脚从里屋走了出来。当他看到院子里那个高大而陌生的黑影时,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躲到了林薇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惊恐地望着那个男人。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林小安身上。那张与林薇有几分相似,却稚嫩胆怯的小脸,似乎触动了他心中某根极少被拨动的弦。他身上那股迫人的煞气,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
林薇感觉到身后的弟弟在瑟瑟发抖,她伸出一只手,将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心中的怒火与无力感交织在一起。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所有的计谋和智慧,都显得如此苍白。她可以吓退贪婪的二叔,可以用厨艺折服王员外,但她无法对抗一个来自权力中心、并且不讲道理的武力执行者。
怎么办?
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和小安的性命,或许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顺从?那便意味着将自己和弟弟的命运,完全交到一个不知是善是恶的陌生“主上”手中。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分析着每一个可能性,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转机。
“我需要时间考虑。”最终,她选择了拖延。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男人似乎也觉得将一个孤女寡弟连夜带走有些不妥,更何况,他此行是为“报恩”,而非“掳人”。主上要的是一个心怀感激的后人,而不是一对被强迫而来的仇人。
“可以。”他点了点头,给出了最后的期限,“我会在青石镇的福源客栈停留三日。三日后的清晨,我会再来。届时,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福源客栈,青石镇最大也是最贵的客栈。这又是一个实力的佐证。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高大的身影几步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院门外那片被踩实的土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夜风依旧,月光冰凉。
林薇抱着怀中仍在瑟瑟发抖的弟弟,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心中,那份刚刚升起的、对未来的美好期待,被一层浓重的阴云所笼罩。脚下的路,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两条岔道。
一条,是她亲手开辟的、充满荆棘却通往自主的田园之路。
另一条,是通往未知京城的、看似铺满鲜花却可能暗藏深渊的富贵之道。
三日。
她只有三日的时间,来做这个足以改变她和弟弟一生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