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灵回响”像一层厚重的、无形的雾霭,笼罩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侵蚀着人们的听觉神经。而当人们的耳朵逐渐被迫习惯于风中那诡异的低语和金属那不合时宜的震颤时,新的异常,却悄然从另一个感官通道发起了袭击——视觉。
最先注意到的是色彩,或者说,是色彩的流失。
那面被老陈带来的、原本鲜红的公司旗帜,为了鼓舞士气而挂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在连续几天的曝晒和风吹之后,它本应有些许褪色,但变化绝不应如此剧烈和诡异。
第八天清晨,一个追随者无意中抬头,惊讶地“咦”了一声。
“那旗子……怎么变成粉色的了?”
众人闻声望去。果然,那面原本鲜艳的红旗,此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均匀的粉白色,仿佛被漂白水泼过,又像是生命力随着颜色一同流走了。不仅红色黯淡近乎消失,连旗帜的材质也显得异常脆弱,在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可能是这里的紫外线太强了?”有人试图给出合理的解释。
但疑虑的种子已经种下。
随后,更明显的现象开始出现。营地依赖的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尤其是那盏日夜不停扫视隔离墙的主灯,其光芒开始变得不稳定。它不再发出稳定刺目的白光,而是会毫无规律地闪烁、明暗不定,有时甚至会陡然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惨蓝色或病态的幽绿色,持续数秒后才恢复正常,将营地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异色光晕中。
被这种异常光芒长时间照射的物体,褪色的速度明显加快。帐篷的帆布颜色开始变浅,放在灯光附近的工具塑料手柄失去了光泽,甚至有人发现自己放在灯下晾晒的衣物,颜色也莫名其妙地变淡了。
这种现象,被恐惧地称为“光噬现象”——光,仿佛拥有了生命和胃口,正在吞噬它照耀之下的色彩。
霍长安无法再忽视这个问题。光线的异常直接威胁到夜间安全和本就脆弱的秩序。他首先怀疑是电力系统出了问题——也许是那嗡鸣的地下水脉或是弥漫的“电子苔藓”干扰了电流。
他带着人仔细检查了发电机、配电箱和所有线路,甚至动用了备用电源。结果令人沮丧:电压稳定,电流正常,线路没有老化或破损的迹象。问题不在电源,也不在传输。
问题出在光本身,或者说,出在光与这片异常环境相互作用的方式上。
“加强照明!”霍长安下达了另一个注定徒劳的命令,“把所有备用灯都打开!用更强的光驱散异常!”
更多的灯具被点亮,营地一时间亮如白昼,甚至有些刺眼。人们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然而,这并没有带来安全感。相反,在如此强光的集中照射下,“光噬现象”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剧了!旗帜在几小时内几乎变成了灰白色;帐篷帆布以斑点状的方式迅速褪色;甚至一些金属表面,也仿佛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粗糙。
更糟糕的是,发电机的燃油消耗指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降。这些灯具仿佛变成了贪婪的饕餮,疯狂吞噬着宝贵的能源,而发出的光却越来越不稳定,色彩愈发诡异。
“关掉!快关掉!”有人惊恐地大喊,“光不对!它在吃东西!”
强光实验被迫终止。营地重新恢复到之前昏暗的照明水平,但恐惧感有增无减。他们不仅无法驱散黑暗,甚至连光明本身也变得不可信任。
视觉的异常尚未平息,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感官折磨接踵而至。
起初,是几个感官敏锐的人表示,在探照灯突然闪烁或变色的那一瞬间,他们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头痛或恶心,仿佛大脑被什么东西狠狠敲击了一下。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描述一种共同的、极其怪异的体验:当灯光发生最剧烈变化的刹那,尤其是骤然熄灭或爆发出异常强光的瞬间,他们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整个身体会感受到一种极其强烈的、源自骨髓的不适感——一种高频的震动、一种颅内压力的骤变、一种仿佛灵魂被撕扯的悸动。
“……好像有一种尖叫,”一个女孩脸色苍白,抱着双臂颤抖地说,“声音太高了,高到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但是……但是我的骨头听见了,我的牙齿听见了……它们都在发抖……”
“无声尖叫”。
这个词迅速在营地流传开来,精准地描述了那种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的恐怖体验。它不是通过耳膜,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带来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每一次灯光的诡异闪烁,都仿佛伴随着一次无声的、却能震碎灵魂的呐喊。
营地陷入了光与影的双重折磨。
黑暗中潜伏着“言灵回响”的低语,而光中则隐藏着“光噬”的掠夺和“无声尖叫”的冲击。人们无所适从,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无法获得安宁。
林曦站在相对昏暗的苗圃旁,这里的光线变化不那么剧烈。她看着那些在异常环境下艰难存活的草药,它们灰败的叶片似乎对“光噬”有一定的抵抗力,并未像人造物那样快速褪色。这印证了她的猜想:这种异常并非无差别攻击,而是与非自然的、科技造物的光源以及其照射的人造物反应更为剧烈。
她找到正在为能源急剧消耗而焦头烂额的霍长安。
“长安,停手吧。”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恳切,“这不是技术问题,是这片土地的问题。强光刺激不了它,只会激怒它,消耗我们自己。这些光……可能本身已经被‘污染’了。”
霍长安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连续的挫折和巨大的压力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污染?曦,你是说光被污染了?这不符合任何物理定律!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频率?波长?我需要更精密的仪器来分析!”
他依然固执地试图在他的知识框架内找到答案,拒绝接受那超越理解的、如同魔法般的可能性。
夜幕再次降临。营地的灯光被刻意调暗了许多,以减少那可怕的消耗和“无声尖叫”的触发。但这使得“言灵回响”的风声和金属低语显得更加清晰。
人们蜷缩在昏暗的帐篷里,用毯子蒙住头,试图同时隔绝声音和那可怕的光影变化。营地死寂,却又充满了各种无形的、折磨人的“声音”和“光影”。
霍长安独自坐在指挥车里,对着那些显示能源即将耗尽的仪表盘和一堆无法解释异常光波数据的屏幕,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感到自己正坐在一个正在漏水的玻璃船上,所有的科学工具都只能告诉他船在漏水,却无法告诉他漏洞在哪里,更无法堵上它。
林曦守在她的苗圃边,手里捏着一片颜色灰败但形态完整的草药叶子。这是她与这片疯狂土地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连接。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那台早已被遗忘的、布满幽蓝苔藓的“铁驹”,它的独眼——那个巨大的前灯——内部,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电力驱动的光芒,而是一种幽蓝色的、源自其内部苔藓的、冰冷的生物质光。
那光芒只持续了一刹那,短得如同幻觉。
但在那光芒亮起的瞬间,距离它最近的几个帐篷里的人,同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令人作呕的颅内震荡——
一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
无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