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是一种比“5G热病”更高效的传染源。它无需接触,通过一个眼神、一次退缩、一句压低的窃窃私语就能完成传播。
隔离帐篷成了营地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中心。健康的成员绕着它走,仿佛那帐篷本身也在散发着致命的辐射。最初对同伴的关切,迅速被一种赤裸裸的、基于生存本能的恐惧所取代。食物和水的传递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充满了嫌恶。每一个轻微的咳嗽,每一次不经意的揉额,都会引来周围警惕和审视的目光。
“离我远点!你刚才是不是靠隔离区太近了?”一个负责分发食物的壮汉对着一个只是想多拿一片饼干的同伴厉声呵斥,后者脸色煞白地退后。
猜忌和谣言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每个人。信任,这本就脆弱的、在陌生之地维系团体的粘合剂,正迅速崩解。
冲突在第六天下午爆发。两个情绪几近崩溃的年轻追随者,认为患者的存在会将所有人拖入地狱,他们拿着工具,试图强行将隔离帐篷拖到离营地更远、更下风口的荒地里去,丝毫不顾里面病人的哀嚎和挣扎。
“把他们弄走!不然我们都得死!”他们红着眼睛,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老陈和其他几个尚存一丝理智的人试图阻拦,推搡之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几乎要演变成一场内斗。
“都给我住手!”
霍长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鞭抽过现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冲突中心,手中紧握着一把信号枪,眼神冷厉得吓人。连日来的压力、技术失效的挫败、以及眼前这失控的混乱,将他最后一点耐心耗尽。
“谁再动一下,我就把他和病人绑在一起!”他举起信号枪,并非对着人,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混乱被强行压制下去。那两个闹事者在他的逼视下,悻悻地扔下了工具。
但霍长安知道,恐惧无法用呵斥根除。它需要更坚固的牢笼。
“建立隔离墙!现在!立刻!”他的命令不容置疑。
没有人反对,或者说,没有人敢反对。一种诡异的共识在健康者中弥漫:虽然害怕霍长安的强硬,但他们更害怕帐篷里的东西。
材料是现成的——从车上卸下的备用板材、支撑杆,甚至包括一些从“铁驹”上拆下来的非关键金属部件。一道粗糙但坚固的屏障,围绕着隔离帐篷被迅速搭建起来。顶端甚至拉上了带着尖刺的铁丝网,仿佛防范的不是病人,而是危险的野兽。
霍长安调用了营地最强的探照灯,光束如同冰冷的眼睛,日夜不停地扫视着隔离墙的内外。他颁布了严苛的新法令: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隔离墙三米之内;所有物资传递通过指定的、消毒后的区域进行;夜间实行宵禁,无故走动者将受到严厉处罚。
营地,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开拓前哨,变成了一座弥漫着恐惧气息的微型监狱。探照灯的光束切割着黑夜,也切割着人心。健康者蜷缩在自己的帐篷里,听着墙内传来的模糊呻吟,既庆幸于墙的存在,又对自己的庆幸感到一丝羞愧与不安。墙内的人,则在病痛之外,更添了一层被遗弃、被视作异类的绝望。
林曦的心被这幅景象刺痛了。她理解恐惧,但无法认同这冰冷的隔离。她继续熬煮草药,并试图将药汁和干净的饮水送入隔离区。
然而,在隔离墙的传递口,她遇到了新的阻碍。守卫(由霍长安指定的人担任)虽然放行了物资,却用一种极其谨慎、甚至带着恐惧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接触过病人后,自己也变成了污染源。
“林女士……您……您最好也少进去。”守卫低声说,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曦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东西递过去。她看到墙内一个病人挣扎着爬到传递口,伸出枯瘦的手来接水,那手腕上,似乎隐约可见一些蛛丝马迹般的幽蓝色血管纹路,与她之前在土壤中看到的脉络惊人地相似。
她感到一阵寒意。
高压之下,公开的冲突消失了,但一种更诡异的“交流”却悄然开始。
起初,只是个别健康者疑神疑鬼的抱怨。
“奇怪,刚才那风声,是不是有点像人在哭?”
“你听见没?好像有人在敲金属管子?但营地没人动啊。”
没有人在意,只当是精神紧张下的幻听。
但很快,这种现象变得无法忽视。
夜晚,当风声掠过营地,穿过“铁驹”的钢铁骨架和隔离墙的铁丝网时,那呜咽声不再是单纯的自然声响。它开始扭曲,变形,夹杂进一些断断续续的、极其模糊的音节——仔细分辨,竟与隔离墙内病人谵妄时重复的词语碎片高度相似!
“……错……频道……”
“……带宽……不……够……”
“……冷……啊……”
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个具体声源,而是弥漫在整个营地的空气里,仿佛风本身学会了说话,并在复读着人类的疯狂。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台早已瘫痪、布满幽蓝苔藓的“铁驹”,有时会在深夜里突然发出几声有规律的、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咚……咚咚……咚……”,其节奏,竟与那个不断发出滴答声的程序员病人的呓语节奏完全吻合!
仿佛这片土地,这里的空气,这里的废弃机械……所有的一切,都正在被那种无形的“沉疴”所渗透,并开始同步、放大、播放着由痛苦和疯狂谱写的信号。
人们称之为“言灵回响”。
这不是幻听。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它无孔不入,无法隔绝。探照灯能照亮阴影,却照不散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低语。隔离墙能挡住病人,却挡不住他们的声音以这种超自然的方式“逃逸”出来,并与环境融为一体。
恐惧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化了。从害怕被传染,变成了害怕自己所处的环境本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次风声响起,每一次金属的无故震颤,都让健康者们心惊肉跳,仿佛整个新界都在对他们窃窃私语着疯狂的预言。
霍长安对“言灵回响”现象束手无策。他能建立物理的墙,却无法建立隔音的墙,更无法对抗这种超越物理法则的现象。他只能更强硬地强调纪律,命令所有人忽略“幻觉”,集中精力完成工作,但这命令在无处不在的低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营地陷入一种极度的压抑和神经质之中。人们工作时沉默寡言,眼神躲闪,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着,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工作效率降至冰点。
林曦站在自己的苗圃边,这里似乎是营地中唯一相对“安静”的地方。那些草药在嗡鸣之水的浇灌和幽蓝脉络的缠绕下,艰难地存活着,颜色依旧带着那丝不自然的灰败,但毕竟还活着。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丈夫沉迷于用强权维持秩序,同伴们被恐惧吞噬,而这片土地,正变得越来越……陌生和主动。
一阵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风声中,她清晰地听到了一串模糊的音节,像是那个女设计师尖叫的余音:
“……关掉……关掉……”
她猛地抬头,望向那片被隔离墙和探照灯笼罩的区域。
就在这时,探照灯的光束似乎极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
**
闪烁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仅仅在风中低语,也开始干扰这冰冷的……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