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第二个黎明,没有带来希望的清新,反而被一种金属的哀鸣撕破。
那台被称为“铁驹”的老旧工程机械,并没有像霍长安预期的那样,成为开拓疆域的无畏坐骑。它静静地趴伏在离黑色基石不远的地方,本该是冰冷沉默的钢铁造物,此刻却发出一种低沉、断续、仿佛源于灵魂深处的呜咽。那不是故障的警报,更像是一种活物在病痛中的呻吟。它的液压杆无规律地微微震颤,庞大的履带偶尔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在干涸的土地上刨出几道浅坑,仿佛这头钢铁野兽在噩梦中徒劳地挣扎。
霍长安围着“铁驹”踱步,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用手掌拍打着它冰冷的外壳,传来的触感除了金属的坚硬,似乎还有一种极其微弱、令人不适的共振。
“能量读数满格,自检协议全部通过,”他对着空气,更像是对自己陈述,语气里充满了技术逻辑遭遇无法解释现象时的困惑与烦躁,“底层指令集没有混乱……那它到底在闹什么脾气?”在他看来,世间万物皆可解析为数据和代码,眼前的异常无非是一个尚未被发现的BUG。
不远处,林曦已经开始了她的工作。她选择了一片相对松软的土地,正用一柄短锄艰难地开垦。锄头落下,遇到的阻力远超想象,土壤板结得如同混凝土,底下盘根错节的草根坚韧异常,像是在用尽全力抵抗着她的入侵。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但她动作沉稳而执着,将带来的几样耐旱种子和她视若珍宝的草药根茎,一一埋入那被翻开的、带着一丝微弱湿气的泥土中。这片小小的苗圃,是她对丈夫那庞大钢铁梦想的无声回应,是她在这片狂野之地为自己保留的一小块“真实”。
晌午时分,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僵局。三辆覆盖着厚厚尘土的越野车,如同疲惫的金属巨兽,喘着粗气停在了“铁驹”旁边。
霍长安精神一振,迎了上去。
车上下来十几个人,男女皆有,脸上带着长途颠簸留下的疲惫,眼神里混杂着对未知环境的警惕、对未来生活的茫然,以及被霍长安那极具煽动性的蓝图所点燃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激情火焰。他们是响应召唤的第一批追随者——工程师、程序员、怀揣理想的建筑师,还有几个只是渴望在新土地上挣一份前途的实干家。
为首的是头发已然花白的结构工程师老陈,他面容沧桑,眼神却锐利而务实。他与霍长安用力地握了握手,目光随即越过霍长安的肩膀,被那块深深嵌入地下的黑色基石牢牢吸引。
“霍工,我们到了。”老陈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沙哑,“这就是一切的起点?”他语气里没有霍长安的狂热,更多的是工程师审视基础时的谨慎。
“没错,老陈!云塔将从这里生长,刺破这片苍穹!”霍长安的兴奋溢于言表,仿佛注入了强心剂,“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立刻清理出核心建设区,打下第一批基础桩。‘铁驹’正好……”他话说到一半,瞥了一眼那台依旧发出低沉呜咽的机械,语气稍稍一顿,“……正好需要预热一下。”
短暂的寒暄和物资卸车后,现实的压力立刻显现。
霍长安指挥着“铁驹”,要求它清理不远处几丛特别碍事的枯树和几块半人高的巨石。工程师们围在一旁,准备见证这开拓的第一步。
“铁驹”的引擎发出几声极其不甘的、类似垂死挣扎的咆哮,排气管冒出浓黑的烟雾,巨大的机械臂艰难地抬起,液压系统发出的嘶鸣声尖锐刺耳。然而,那手臂仅仅抬到一半,便像被一种无形的巨手猛地压住,剧烈颤抖了几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履带空转,刨起阵阵尘土,整个机体却几乎未曾移动。
一种无力的愤怒感涌上霍长安的脸庞。“该死的!”他低吼一声,
挫折地踹了一脚那冰冷的履带,“昨天的地底嗡鸣干扰了它的神经中枢?还是这鬼地方有我们没探测到的强磁场或者能量乱流?”
一位年轻的、戴着智能眼镜的程序员自告奋勇:“霍工,让我直接接入它的控制核心看看,也许是底层固件出了兼容性问题。”他拿出轻便的终端和数据线,找到“铁驹”背部的一个维护接口。
然而,就在数据线接口即将触碰的瞬间,空气中爆出一小团微弱的、蓝白色的电火花,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噼啪”爆鸣。年轻程序员惊叫一声,猛地缩回手,手中的终端屏幕疯狂闪烁,色彩乱码瞬间充斥画面,随即彻底蓝屏,冒出一缕细微的焦糊味。
“操!强脉冲干扰!?”他甩着发麻的手指,脸上写满了惊骇和不可思议,“这……这不可能啊!它又没连接外部天线!”
这次意外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技术失效,在他们这个依赖技术的团队里,是最直接的恐惧。
老陈蹲下身,拿出强光手电,更加仔细地检查“铁驹”的接口部位。霍长安也凑了过来。很快,他们发现了更加诡异、令人脊背发凉的现象——
在“铁驹”各个金属接口的缝隙处,在那条刚刚爆出火花的数据接口边缘,甚至在那块黑色基石与土壤接触的交界地带,不知何时,竟然悄然滋生出了一层薄薄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的绒状物。
它不是灰尘,也不是常见的霉菌。这东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均匀的幽蓝色,在手电光下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呼吸般的荧光。它看上去极其柔软,如同某种未知生物的绒毛,但仔细观察,又能看到极其细微的、类似电路纹路的结构隐藏在绒絮之下。
有人忍不住好奇,伸出手指想去触碰。
“别动!”林曦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目光紧紧盯着那幽蓝色的绒物,眉头深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厌恶,“这东西……感觉是活的。不像好东西。”她的直觉,她那与自然更为贴近的本能,向她发出了强烈的警告。
霍长安的科学家本能却压过了警惕。他取来工具袋,用小镊子极其小心地从接口处刮下了一小撮那蓝色的绒物,放在一片载玻片上,然后拿出一个便携式的多功能物质分析仪——这是他信赖的“眼睛”。
分析仪发出细微的扫描声,激光束在蓝色绒物上移动。霍长安紧盯着屏幕,等待着数据输出。老陈和几个懂技术的追随者也屏息凝神。
然而,屏幕上的数据流开始疯狂跳动,读数混乱不堪,各种参数相互矛盾。成分分析显示它同时具有有机物的碳基特征和无机物的硅基/金属特征,能量读数忽高忽低,结构模型无法建立,不断报错。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霍长安喃喃自语,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的工具,他的科学仪器,在这未知的物质面前,似乎第一次失去了效用。
他不信邪,尝试用高精度激光束去灼烧载玻片上的样本。激光扫过,那蓝色的绒物非但没有碳化消失,反而像是被激活了一般,幽蓝色的光芒骤然变亮了一瞬,甚至微微地膨胀了一些,仿佛将那束毁灭性的能量吸收了进去。
一阵压抑的惊呼从人群中响起。
霍长安脸色变得难看。他放下分析仪,又拿起一小瓶高强度的工业消毒剂/除锈剂,滴了几滴上去。液体接触到蓝绒,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冒起几缕白烟,表面的绒絮似乎被腐蚀了一些,但很快,那被腐蚀的部位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出来,颜色甚至变得更加深邃。
它仿佛拥有某种诡异的生命力和适应性。
“物理手段效果有限,化学手段会被适应……”老陈的声音干涩,说出了所有人的恐惧,“这东西……像是在寄生在机械和能量之上。”
这个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霍长安猛地站起身,不再纠结于那一小撮样本。他拿起一支高温喷枪,决定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清理“铁驹”接口上的污秽。炽白的火焰喷涌而出,灼烧着那些幽蓝色的绒毛。
有效果!在超过千度的高温下,蓝色的绒物迅速焦黑、卷曲、化为飞灰。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火焰移开的几分钟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些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金属接口处,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再次悄然浮现,如同黑夜中最早亮起的鬼火,缓慢而固执地重新开始滋生。
它无法被轻易清除。它正在扩散。
从“铁驹”的接口,到那块黑色基石的边缘,甚至有人惊恐地发现,他们刚刚卸下车的一台备用发电机的接线柱上,也隐约出现了那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幽蓝色斑点。
一种无声的恐慌,像“电子苔藓”一样,开始在人群中悄然蔓延。最初的激情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无力感和隐隐的恐惧。
技术的神话,在抵达新界的第二天,就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柔软却无法摧毁的墙。
霍长安丢下喷枪,脸色铁青。他望着那重新开始滋生的蓝绒,又看向远处那依旧呜咽着无法动弹的“铁驹”,最后目光扫过那些脸上开始出现怀疑和不安神情的追随者们。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震动和那一丝悄然滋生的不确定,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尽管略显僵硬:“一种未知的矿物结晶现象,或者特殊的电磁效应生物……没什么大不了的!记录下来,建立隔离观察区。老陈,带人先用人力清理场地!我们不能被这点小意外拖住脚步!”
他的命令下达了,但执行力却大打折扣。人们动作迟疑,工作时眼神总忍不住瞟向那些散发着不祥幽蓝光芒的接口处。
林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她转身走回自己的那片小苗圃,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刚刚破土而出的、两片孱弱的绿色嫩芽。
然后,她的指尖,在幼苗旁边湿润的泥土里,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属于生命律动的……
麻痒感。
她猛地缩回手,瞳孔微微收缩,低头仔细看去——在那湿润的褐色土壤缝隙中,几点比沙粒还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荧光,正悄然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