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最终在一声深陷泥泞的叹息中彻底静止。霍长安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车门,靴子踩在地上,发出一种沉闷而陌生的声响。他站定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眼前这片无垠的天地。
这里就是“新界”。名字是他起的,承载着他近乎疯狂的梦想。目之所及,是蔓延至天际线的枯黄色草浪,在一种粘稠的热风中缓慢起伏,像是某个沉睡巨兽的胸膛。没有鸟鸣,没有兽踪,只有土地被烈日烘烤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铁锈味的焦灼气息。远处,几株扭曲怪异的枯树如同被遗弃的骸骨,将黑色的剪影投向苍白的天幕。
“就是这里了。”霍长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在这片过于辽阔的寂静中激荡起微弱的回音。他的脸上看不到长途跋涉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炽热光芒,那是沉浸于自我蓝图中的创造者的眼神。
林曦从另一侧下车,她的动作略显迟缓。风立刻缠绕上她,试图将她发间一丝草木的清新气息也掠夺走。她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没有像丈夫那样极目远眺,而是微微蹙眉,俯身抓了一把脚下的泥土。土质干涩粗糙,在她指缝间簌簌滑落,但就在这褐色的颗粒中,她看到了一些极细微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碎屑,像是某种矿物,又不像任何她所知的东西。
“这地……好像在呼吸。”林曦轻声说,更像是一种直觉的低语。
霍长安闻言,朗声笑起来,笑声驱散了些许沉重的寂静:“当然在呼吸!曦,你感受到的是未来的脉搏!这片荒原之下,埋藏着时代的能量,它在等待,等待我们,等待‘云塔’来唤醒它!”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新界拥入怀中,“这里将升起连接世界的枢纽,光缆会成为新的血脉,数据流将取代这死寂的风!孤独?将被彻底终结!”
他的话语充满了毋庸置疑的确定性。林曦沉默着,将手中的泥土慢慢撒回地面。她看到的只是荒芜,而她的丈夫,已经看到了拔地而起的钢铁丛林和永不熄灭的屏幕光芒。她心中没有澎湃,只有一丝被这巨大野心边缘刮过的、微凉的不安。
霍长安不再等待,他转身从车上拖下一个沉重的金属箱。打开箱子,里面并非工具或补给,而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黑色立方体,材质非金非石,表面之下仿佛有暗流涌动。这是“云塔”的基石,是他所有梦想的起点。
他选定了位置,那是一小片相对平整的土地。他没有使用任何传统工具,只是单膝跪地,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黑色立方体,如同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以此為始,鏈接萬物!”他低吼一声,将基石重重地嵌入大地。
就在基石与土壤接触的刹那——
一种低沉、持续、绝非自然的嗡鸣声,从地底深处猛地渗透出来。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震动,通过脚底直窜上脊柱,让人的牙齿微微发酸。周围的枯草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频率高速颤抖着,那几株远处的枯枝仿佛也在应和着这地底的节律,发出细微的、令人不适的咔嗒声。空气似乎变得粘滞,光线微微扭曲。
林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捂住了胸口,感到一阵心悸。那嗡鸣声并非刺耳,却带着一种原始的、蛮横的力量,仿佛他们刚刚惊醒了一个蛰伏了万古的庞然大物。
霍长安也感受到了。他先是惊愕,但随即,脸上的表情被一种极致的兴奋所取代。他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将手掌紧紧按在嵌入地面的基石上,仿佛在感受那嗡鸣的力度和频率。
“看!曦,你看到了吗?”他激动地抬头,眼中光芒更盛,“它在回应我!这片土地拥有我们无法想象的潜力和带宽!它天生就是为了承载‘云塔’而存在的!这不是排斥,这是欢迎,是共鸣!”
他将土地的警告,完美地解读成了对他野心的喝彩。嗡鸣声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直至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死寂再度降临,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那嗡鸣抽干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活气。
林曦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烈。那绝不是欢迎。
突然,一阵沙哑、不成调的歌谣声,伴随着零碎的铃铛声响,从荒原的另一个方向飘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蹒跚着向他们走来。那不像是一个现代的行人。他裹着层层叠叠、沾满油污和尘土的布料,仿佛把好几个时代的破烂都穿在了身上。脖子上挂着一串用断裂电路板、磨损齿轮和不知名兽骨串成的项链,随着他的走动相互碰撞,发出那些零碎的声响。他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近乎先知般的洞察光芒。
这是一个吉普赛人,或者说,一个在这个时代早已绝迹的、类似吉普赛人的流浪者。他仿佛是从时间的褶皱里直接走出来的幽灵。
流浪者停在他们不远处,目光先是扫过那辆抛锚的旧时代载具,然后是霍长安,最后落在刚刚被嵌入地面的黑色基石上。他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容古怪难明。
“外乡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们在吵醒不该吵醒的东西。”
霍长安站起身,眉头微皱,带着一丝技术精英面对蒙昧时的优越与不耐:“我们在建设未来。这里将成为新的中心。”
“未来?中心?”流浪者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脖子上的“项链”叮当作响,“我见过太多的‘中心’升起又塌陷成废墟。能量奔流之处,必然伴随着遗忘和孤独。你们铺开的不是道路,是吞噬自己的网。”
霍长安不想与这故弄玄虚的流浪者多费口舌,正准备挥手让他离开。那流浪者却忽然从他那破烂行囊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
那东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它约有拳头大小,形态并非天然形成,却有着琥珀般的温润质感。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金黄色,内部似乎封存着某种缓慢流动的、更加浓郁的光液。而在这光液的中央,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婴儿般的轮廓,细节模糊,却又真实不虚。它散发出的,是一种既非冰冷也非温暖、一种超越了当下科技理解范畴的奇异波动。
“这是什么?”霍长安的注意力被吸引了,技术者的好奇心压过了不耐烦。
“一件……古老的‘样品’。”流浪者意味深长地说,他用脏污的手指轻轻拂过“琥珀”表面,“比你们的‘云塔’想法要古老得多。它从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数据坟场深处而来,穿越了无数破碎的协议和防火墙。”
他将那“数据琥珀”托在掌心,递到霍长安和林曦面前。内部的婴儿光影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它预示着什么?”林曦忍不住开口,她的目光无法从那婴儿轮廓上移开,心中那丝不安被放大了。
流浪者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看向林曦,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警惕。“它预示着终结,也预示着重始。”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缥缈,如同吟诵古老的谶纬,“当虚拟的脐带缠绕脖颈,当记忆的雨季不再湿润土地,当孤独成为世代传承的循环……”
他顿了顿,目光依次扫过霍长安、林曦,以及他们身后那辆象征着旧时代的车,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后人,”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将会面对一片彻底的虚无。而那时,她将会回想起最初这块石头的嗡鸣,并理解这琥珀中冻结的,并非希望,而是早已注定的、等待被偿还的代价。”
预言在空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
霍长安怔了一下,随即失笑:“故弄玄虚。一个古老的存储设备,一段可能的基因图谱或全息影像,被你们这些人解读成预言?可笑。这不过是尚未被破解的数据流。”他倾向于用他理解的技术术语去解构一切神秘。
然而,林曦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听不懂那些“虚拟脐带”、“记忆雨季”的具体所指,但“孤独的循环”、“最后的后人”、“偿还的代价”这些词语,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心中。
那流浪者看到霍长安的反应,也不争辩,只是将那“数据琥珀”缓缓收回怀中,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古怪的、洞悉一切的笑容。
“石头已经落下,声音已经发出,预言已经交付。”他喃喃自语,仿佛完成了某项使命,“种子埋下,自会生长。至于结出的是果实还是苦棘,就看你们自己了……”
他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过身,拖着那身破烂的行头,摇动着叮当作响的项链,沿着来的方向,一步步重新没入那无边无际的枯黄色荒原之中,很快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他从未来过。
只剩下霍长安与林曦站在原地,以及那块深深嵌入地底、沉默了的黑色基石。
旷野的风再次吹拂起来,卷起干燥的尘土。刚才的一切,地底的嗡鸣,神秘的流浪者,诡异的预言,都像是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幻觉。
霍长安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荒谬的插曲从脑中甩开。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基石,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而炽热。“无稽之谈。曦,别被那些流浪者的胡言乱语影响。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开始兴奋地规划着下一步,从哪里引水,从哪里输电,第一批模块何时运抵,仿佛刚才的预言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但林曦无法像他一样轻易忘却。她站在原地,风吹动着她的衣角和发梢。她低头,看着脚下那片刚刚吞噬了基石的土壤。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感知的……
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