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庆幸像退潮的海水,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所取代。我们瘫在恶臭弥漫的检修室里,如同五条搁浅垂死的鱼。赵雷的内伤似乎不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咳出的血丝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苏婉蜷缩着,低声啜泣,不仅仅是后怕,更有一种精神被抽干后的虚脱。周教授彻底昏迷,脸色灰败得像旧纸。李丽耳朵里的血已经凝固,但她强撑着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徒劳地试图从那堆烧焦的零件里再榨取一点信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脑袋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轰鸣,恶心感一阵阵上涌。
我们赢了。用这种自杀式的、粗糙到极点的方式,暂时保住了我父母认知中的“我”。
但代价惨重。我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最大的依仗——那台拼凑出来的设备也彻底报废。更可怕的是,我们向楚安暴露了一张底牌:我们拥有某种难以理解、却能远程干扰他技术的手段。下一次,他绝不会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不能……留在这里……”我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他们……迟早会找到下水道入口……或者用别的办法……”
李丽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我们能去哪里?我们都……”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我们都半死了,还能逃到哪里?
“回……气象站……”赵雷忍着痛,艰难地说,“那里……暂时……安全……”
那是我们唯一知道的、可以藏身的角落。
移动变成了又一场酷刑。搀扶起昏迷的周教授,支撑着几乎无法自己走路的赵雷,我和李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婉强打着精神在前方探路,她的直觉似乎也因为之前的冲击而变得时灵时不灵,有几次差点把我们带入死胡同。黑暗、恶臭、绝望和无休止的疼痛伴随着我们,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地狱的更深处。
当我们终于拖着残躯爬回那个荒草坡下的废弃气象站地下室时,所有人都彻底虚脱,瘫倒在地,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饥饿、寒冷、伤痛、精神透支……所有负面状态同时袭来。我们像被遗弃的破布娃娃,堆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时间再次失去意义。只有痛苦的呼吸和偶尔压抑的呻吟标志着我们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是寒冷最终战胜了疲惫。我们必须动起来,否则真的会死在这里。
分工再次变得明确,却更加艰难。我和李丽伤势稍轻,负责再次外出寻找食物、水和最关键的药品。赵雷和苏婉留下照顾昏迷的周教授。
第二次外出,比第一次更加绝望和危险。我们的状态更差,城市的白天更容易暴露。偷窃变得更加困难,赵雷不在,无法制造“共情干扰”。我们只能依靠李丽极限的观察和我的模糊感知,像真正的幽灵一样,在城市的边缘游荡,搜寻着任何可能利用的漏洞。
我们偷到了几个扔掉的包子,一瓶捡来的、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还有一盒从某个小区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过期不久的止痛药。收获少得可怜,过程却惊心动魄,好几次差点被巡逻的保安或店主发现。
回到地下室,看着那点可怜的收获,绝望的气氛更加浓重。
赵雷的伤势没有好转,低烧开始蔓延。周教授依旧昏迷,偶尔会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有时是复杂的公式,有时是痛苦的“假的”“笼子”。苏婉守着他,眼神空洞。
我们必须得到真正的医疗帮助,或者至少是充足的补给。否则,不需要楚安动手,我们自己就会崩溃消亡。
转机,再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在一次苏婉试图给周教授喂一点水时,周教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涣散,却用一种异常清晰的语调快速说道:“……‘巢穴’……不在云端……在……数据废井……‘渡鸦’……寻找‘渡鸦’……口令……‘熵增永不逆’……”
说完,他头一歪,又陷入了昏迷。
数据废井?渡鸦?熵增永不逆?
这又是什么?是他被植入记忆里的另一个碎片?还是他原本就知道的、属于他真实过去的某个线索?
“数据废井……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李丽皱紧眉头,努力回忆着,“像是一个……黑客论坛或者暗网里的黑话……指那些被废弃、但还未完全清除数据的旧服务器集群……通常无人看管……”
一个被遗忘的数据坟墓?那里会有什么?“渡鸦”又是什么?一个代号?一个程序?一个组织?
“‘熵增永不逆’……”我喃喃重复着这句充满绝望和决绝的话,它像一句咒语,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
这可能是陷阱吗?绝对是。周教授的大脑就是一个真假信息交织的雷区。但这更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看似能指向未知资源的线索。坐以待毙是死,冒险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需要上网。”我说出了这个在目前条件下近乎天方夜谭的要求。
再次外出。目标:找到一台能接入互联网,并且相对安全的电脑。
网吧需要身份证。图书馆有监控且需要登记。个人的手机……我们根本买不起,也不敢用。
我们像流浪汉一样在街上游荡,最终,李丽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大型连锁超市外的区域——那里有一排公共自助服务终端,包括几台供顾客查询商品信息、打印优惠券的触摸屏电脑。
“这种机器……系统通常很老旧,防护薄弱,而且……没人会太注意。”李丽低声道,“缺点是暴露在公共场所,而且有监控。”
风险极高。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们假装成普通的顾客,在李丽选择的那台终端前磨蹭。她快速检查了一下接口和系统版本,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根用废旧数据线和小镊子改造成的、极其简陋的USB接口探针——这是周教授之前昏睡时,她根据偶尔听到的碎语偷偷制作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她将探针小心翼翼地从主机箱侧面的缝隙里探进去,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调出某个隐藏的系统调试界面。她的操作快得让我眼花缭乱,完全不像是在查询商品,更像是在进行某种黑客行为。
我在一旁放风,心脏跳到嗓子眼。感知全力放开,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警惕或关注的情绪。超市门口人来人往,保安漫不经心地站着,暂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异常。
“进去了……”李丽的声音低若蚊蚋,屏幕上是漆黑的命令行界面,绿色的代码飞速滚动。“搜索‘数据废井’……跳转……需要密钥……尝试‘渡鸦’……无效……尝试‘熵增永不逆’……”
屏幕闪烁了一下,绿色的代码流忽然变成了深沉的黑色,背景浮现出一只模糊的、由0和1组成的乌鸦图腾。
“成功了……”李丽倒吸一口凉气。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白色的文字:
【渡鸦栖于废井,熵增指引迷途。访客,你寻求什么?】
李丽快速键入,用的是周教授昏迷前提到的词:【巢穴】。
屏幕再次闪烁,大量的数据包开始下载,进度条飞快移动。同时,屏幕角落跳出一个红色的警告框:【访问已被追踪!来源:心渊-07。建议立即断线!】
被发现了!楚安的组织拥有可怕的网络监控能力!
“快!”我急声道。
李丽猛地拔掉探针,同时快速清除了浏览痕迹和临时文件。我们假装打印完一张优惠券,抓起那张毫无意义的纸片,混入人群,低着头快速离开。
刚走出不到一百米,我就感知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明确目标的注意力从超市方向扫来!两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超市门口,几个熟悉制服的男人下车,径直冲向那排自助终端!
我们几乎是小跑着钻进另一条小巷,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差一点!
回到地下室,李丽立刻开始查看下载到微型存储设备(也是从垃圾里捡来改造的)里的数据。数据大部分是加密的,但有一小部分文本文件可以被读取。
里面的内容让我们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我们预想中的黑客宝藏或武器图纸。而像是一份……实验日志?或者观察笔记?记录者代号正是“渡鸦”。
日志片段一:「……‘摇篮’并非培育,而是筛选。筛选能够承受‘源编码’冲刷而不崩解的容器。楚的诊所是初级筛网,他的‘治疗’实则是压力测试,寻找那些能产生‘良性变异’而非简单崩溃的样本……」
日志片段二:「……记忆植入只是表象。最终目的是覆盖,是用经过优化的‘体验模板’覆盖原生人格,制造稳定、高效、无痛苦的‘组件’。但原生人格的‘锚点’(通常是强烈的情感羁绊或创伤记忆)会产生排异反应,必须优先清除或污染……」
日志片段三:「……失败的容器被回收,提取残留‘源质’,成功的则被送入‘巢穴’,进行下一阶段转化。但转化成功率低于0.7%,且存在不可预测的‘畸变’风险,例如……我们。」
日志片段四:「……熵增永不逆。混乱是唯一的真相。我们这些从‘摇篮’和‘巢穴’实验中泄漏的‘畸变体’,唯有拥抱自身的瑕疵,方能窥见真实。‘渡鸦’在此记录,等待更多觉醒者。」
日志到此戛然而止。
我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摇篮”计划、容器、源编码、组件、巢穴、畸变体、渡鸦……
周教授被植入的“辉煌过去”,莫非就来自某个所谓的“优化模板”?而我们这些抵抗住了植入,甚至产生变异的人,就是所谓的“良性变异”的“畸变体”?那个“渡鸦”,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幸存者”?他/她在暗中观察和记录?
楚安的诊所,只是一个庞大的、邪恶筛选系统的前端?!真正的核心,是那个被称为“巢穴”的地方!
而我们,既是实验品,也是被这个“渡鸦”观察和记录的对象?
一种巨大的、令人颤栗的荒谬感抓住了我们。我们以为自己在反抗,或许从头到尾,都仍在某个更庞大的实验剧本之中?
“组件……”李丽声音发颤,“他们要把人……变成没有痛苦的‘组件’?用来做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
但这条信息至关重要!它指明了楚安并非最终的boss,他背后有一个更庞大的、目的极其骇人的系统——“巢穴”。而同样存在一个反抗者(或观察者)“渡鸦”,虽然其目的未知。
地下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信息量太大,太过惊悚,让我们一时难以消化。
最终,是赵雷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老子……不能变成……什么狗屁组件……”他咳着,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我儿子……是真的……我的疼……也是真的……谁也别想……拿走!”
他的话像一锤定音。
无论“渡鸦”是谁,无论“巢穴”有多可怕,我们反抗的目标变得更加清晰了——不仅仅是活下去,而是要阻止自己乃至更多人被变成所谓的“组件”!
我们有了新的方向:第一,想办法联系上“渡鸦”,获取更多信息和帮助。第二,调查“巢穴”的真实位置和目的。第三,继续破坏楚安的“筛选”工作。
然而,没等我们制定出下一步计划,新的危机已然降临。
一直负责感知外部情况的苏婉,突然脸色惨白地抬起头,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外面……‘眼睛’……好多……好多‘眼睛’……从天上……下来了!”
我们冲到入口缝隙处,向外望去。
只见灰白色的天空中,几个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点正在盘旋下降。无人机!不止一架!它们装备着高精度的摄像头,正在像梳子一样仔细地扫描着这片荒芜的区域!
楚安动用了更高级别的资源!他从网络追踪锁定了我们的大致区域,现在开始了物理层面的精确搜寻!
无人机的高度越来越低,镜头转动着,冷酷地审视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堆垃圾。
我们被困在了这个简陋的地下室里。
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