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片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地下废墟里,获得了短暂却珍贵的喘息。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饥饿和寒冷是真实的刻度。白炽灯昏暗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脸都显得灰败而脆弱。
“必须弄点吃的,还有御寒的东西。”赵雷的声音沙哑,他靠着档案柜,宽厚的肩膀微微垮着,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悲伤淡了些,被更实际的求生欲取代。失去儿子的痛苦无法磨灭,但此刻,活下去,为了某个还未清晰的目标活下去,成了更紧迫的事。
李丽和苏婉负责搜索这个地下据点。她们小心翼翼地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文件和设备中翻找,动作尽量轻缓,以免激起更多的灰尘。周教授蜷缩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似乎又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
我则和赵雷负责警戒和初步规划。我们挪开入口处的遮挡物一条细缝,轮流观察外面的情况。山坡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但这寂静反而更令人不安,楚医生和他背后的组织绝不可能轻易放弃我们这几个“珍贵的瑕疵样本”。
“我们不能一起出去。”我压低声音对赵雷说,“目标太大,容易暴露。需要分批,伪装,而且只能晚上行动。”
赵雷点点头,他粗犷的面容在幽光下显得格外凝重:“我去。我力气大,万一……”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万一遇到麻烦,他至少能抵挡一阵,或者制造混乱让其他人逃脱。那种自我牺牲的倾向,似乎是他被植入的“父性”的一部分,此刻却扭曲地体现在了我们这个临时组成的“家庭”里。
“不,我和你一起。”我说。陈默的敏感或许能提前感知到危险。而且,我不能让他们独自承担风险。
傍晚时分,我和赵雷第一次离开了藏身之处。我们撕下病号服上较干净的内衬布料,粗糙地包裹住头和脸,只露出眼睛,又在外面的垃圾堆里翻找了两件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外套套上,让自己看起来像两个流浪汉。寒冷和饥饿驱使我们向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城郊结合部亮光摸去。
盗窃是唯一的选择。道德感在生存面前变得苍白。我们避开有监控的主街,专门寻找那些看起来管理松散的小超市或路边摊。赵雷的“共情冲击”在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当他集中精神,将那种强烈的、源自绝望的焦虑感投向唯一的店员时,对方会变得心神不宁、烦躁易怒,更容易被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而我则依靠那模糊的情绪感知,尽量避开那些情绪平稳、警惕性高的目标。
第一次得手——几个冷馒头,两瓶矿泉水,还有一小包火腿肠——让我们心脏狂跳,既有负罪感,更有活下来的庆幸。我们将食物紧紧藏在怀里,像两个真正的贼一样,沿着阴影溜回那个荒草坡。
当我们带着冰冷的食物和两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还算完整的旧棉衣回到地下室时,李丽和苏婉几乎哭出来。周教授也被食物的气味唤醒,颤抖着手接过一个馒头,狼吞虎咽。
那一刻,某种基于生存的、坚实的纽带在我们之间无声地加固了。
食物的补充带来了些许力气,也带来了思考的能力。我们不能永远像老鼠一样偷窃和躲藏。
“我们需要信息。”李丽吃完最后一口馒头,语气坚定起来,“关于心渊诊所,关于楚安,关于‘永恒纪元’。”她开始系统地整理从地上据点里找到的那些残破文件。大部分是过时的气象数据记录、设备说明书,毫无价值。但她没有放弃,她的观察力和耐心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
苏婉则负责利用她对“监视”的敏感,不断感知我们所在位置是否安全,并试图找出这个地下空间可能存在的其他出口或隐藏结构。她像一只受惊但本能敏锐的小动物,指尖划过冰冷潮湿的墙壁,侧耳倾听着我们听不到的细微声响。
周教授的状态依旧不稳定,但在他清醒的片刻,那些迸发出的知识碎片变得至关重要。他看着李丽找出的一些带有复杂电路图的设备说明书残页,会突然指出:“这……这不是气象设备……这是早期神经接口的屏蔽层设计……频率范围……对,能部分抵消那种引导波的谐振……”
一次,李丽从一堆湿烂的纸浆里,抢救出半张带有模糊印章的公文纸片。上面的抬头几乎看不清,但有一个编号和“归档……心理……异常……监测……”的字样。周教授看到后,瞳孔猛地一缩,抱住头,痛苦地呻吟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样本……观察点……‘摇篮’计划……我们都是……摇篮里的……”
“摇篮?”我抓住他的肩膀,“什么摇篮?说清楚!”
但他又陷入了混乱,不断重复着“假的”“都是假的”“鸽子飞不出笼子”之类的呓语。
尽管破碎,但这些信息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开始慢慢勾勒出一个可怕的轮廓。心渊诊所绝非孤立的疯狂实验,它可能是一个庞大网络中的一环,一个被称为“摇篮”的计划的一部分,旨在“监测”甚至“培育”某种心理异常。而我们,既是实验品,也可能是被观察的样本。
我的能力也在这种极端的压力下缓慢地、痛苦地成长。不再是被动地接收情绪碎片,我开始能隐约“触摸”到周教授在回忆那些知识碎片时,精神中那种独特的、不同于他自身情绪的“冰冷质感”——那更像是……被植入信息的残留印记?我甚至尝试在一次赵雷情绪激动时,不是被动承受,而是将自己的意识稍稍“聚焦”,像调整收音机频率一样,去“倾听”他悲伤深处的具体意象——模糊的汽车灯光、刺耳的刹车声、一个散落的蓝色书包……这些碎片让我心惊,也让我意识到,我们的能力或许不仅能用于自保。
我们必须更主动地使用它们。
一个计划在我心中慢慢成形,疯狂而冒险。
“我们需要回去。”我对着其他四人,说出了这个听起来像是自杀的建议。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我。
“不是回诊所,”我快速解释,“是回到诊所附近。楚安和那个组织认为我们在逃亡,在躲藏,他们会向外搜寻。最危险的地方,短期内可能反而最安全。而且……我们需要一个‘耳朵’。”
“耳朵?”苏婉恐惧地摇头,“不……我不能……”
“不是你亲自去。”我看向李丽和周教授,“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找什么。周教授,你那些知识碎片里,有没有关于……简单远程监听设备的?利用现成零件改造的?”
周教授浑浊的眼睛眨动着,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在尘土上划拉:“线圈……压电陶瓷……高频放大……废旧的手机主板……调频……需要电源……”
李丽立刻在一堆废弃仪器里翻找起来。她的眼睛像扫描仪,快速筛选着那些生锈的零件。很快,她找出了一个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几个缠绕着铜线的线圈,一些电容电阻,甚至还有一块不知道从什么设备上拆下来的、电量未知的备用电池。
周教授的状态似乎被这个具体的技术问题激发了。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零件,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他拆开收音机,利用李丽找来的小刀、铁丝等简陋工具,开始进行某种改装。他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晦涩的专业术语,时而流畅,时而卡壳,仿佛有两个不同的大脑在争夺控制权。
几个小时后,一个丑陋的、由胶布和电线缠绕而成的“设备”诞生了。它有一根用拉直的回形针做成的天线,输出端连接着一副破烂的耳机。
“范围……不超过五百米……不稳定……只能接收特定频段……很强的背景杂音……”周教授喘着气,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但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成就感,仿佛某个被埋葬的自我短暂地苏醒了一下。
这一次,我和李丽决定出动。我的感知可以预警,她的观察力能确保我们选择最佳的潜伏位置。
夜色再次降临。我们像两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回心渊诊所所在的区域。诊所看起来异常平静,甚至恢复了营业,有零星的“病人”在助理的陪同下进出,仿佛白天的混乱从未发生。但这种平静之下,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一种绷紧的、如同猎犬般警惕搜寻的冰冷情绪场,以诊所为中心向外弥漫。
我们躲在隔了一条街的、一栋正在维修的老旧写字楼里,在三楼一个没有玻璃的窗户后面找到了绝佳的观察点。这里视野开阔,又能避开大部分街面监控。
李丽小心翼翼地将监听设备的天线对准诊所方向,戴上了耳机。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旋转着收音机上那个被改装的调谐旋钮。
刺耳的杂音刮擦着耳膜。她极力分辩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神经绷紧,不断感知着周围的情绪波动,任何一丝警惕或敌意的靠近都会让我们立刻撤离。
突然,李丽的身体猛地一震!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
“听到了……”她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是楚安……他在和人通话……提到了‘回收’……‘优先级提升’……还有……”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提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他说……‘处理掉陈默的锚点’。”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锚点?那是什么?
紧接着,李丽报出的那个地址,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灵魂。
那是我家的地址。
我父母家的地址。
楚安找不到我,要去“处理”掉我的父母?!这就是他所谓的“处理掉锚点”?!
冰冷的恐惧瞬间化为焚心的焦灼!我猛地站起身,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陈默!冷静!”李丽死死拉住我,声音急促而尖锐,“这是陷阱!他肯定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他可能已经发现我们在了!他就是要引你出去!”
就在这时,我感知到一股强烈而冰冷的“注意力”,如同探照灯一般,从诊所的方向扫了过来,精准地锁定了我们这栋楼!
被发现了!
“走!”我嘶吼一声,拉起李丽,不顾一切地冲向楼梯口。
身后,远处传来车辆引擎尖锐的轰鸣声,迅速由远及近。
猎犬已经出笼,而我们暴露在了它们的利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