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医生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尚未消失,诊疗室内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得人胸腔发疼。他那没有镜片遮挡的目光,像两枚探针,逐一扫过我们几人——我,李丽,赵雷,苏婉,周教授。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性的、令人胆寒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实验皿里突然变异菌株的威胁等级。
“处理掉。”他轻声说,不是对我们,而是对门口再次出现的、那两个穿着暗色制服的冰冷男人。语气平淡得像吩咐清理垃圾。
就是这个词——“处理”——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破了我们中间最后一点侥幸。
跑!
没有预言,没有口号,求生的本能驱动了所有人。赵雷猛地将身边一把沉重的皮质椅子踹向冲来的制服男人。苏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不是出于恐惧,而像是一种信号,她抓起桌上一个金属烟灰缸狠狠砸向墙角的消防警报器。
“呜——!!!”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诊所伪装的宁静!
混乱成了我们唯一的掩护。
“这边!”李丽嘶喊一声,她对这里路径的模糊记忆在危机下被激活,猛地推开一扇伪装成装饰画的后勤通道门。我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狼狈不堪地挤进那条狭窄、堆满杂物的黑暗通道。
身后是楚医生冷静得可怕的声音:“封锁B区和所有出口。启动三级净化协议。”脚步声、金属门滑动的闷响、以及某种低频嗡鸣声陡然增强,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我们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狂奔,肺部火烧火燎。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李丽用力推开,冰冷的夜风混杂着城市污浊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自由?不。
是更广阔、更危险的猎场。
我们站在一条肮脏的后巷里,背后是心渊诊所那栋沉默的、仿佛吞噬了一切光线的建筑。警报声还在响,但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不能停!”周教授喘着粗气,脸色灰白,“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城市巨大的霓虹灯牌在我们头顶闪烁,光怪陆离,却照不亮我们脸上的惊惶。我们身无分文,所有的个人物品都留在了诊所的寄存柜里。我们是一群被从“正常”人生里剥离出来的幽灵,穿着统一的、略显单薄的病号服,奔跑在初秋寒冷的夜色里。
无处可去。
每一个摄像头都像是楚医生的眼睛,每一个路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告密者——谁知道“永恒纪元”的影响力有多大?他们既然能篡改记忆,自然也能植入服从的指令。
我们躲进一个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狭小的隔间,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后怕和无处不在的恐惧。
“现在……怎么办?”苏婉抱着膝盖,声音带着哭腔,那只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白鸽似乎再也无法带来宁静。
赵雷靠着冰冷的金属墙,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失去儿子的那一天,但这一次,悲伤里掺杂了更多的愤怒和茫然。
周教授则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划拉着什么,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内容。
李丽紧紧靠着我,她的颤抖清晰地传递过来。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切的绝望和无助。
“我们不能回家。”我哑声说,喉咙干得发痛,“他们肯定知道我们的地址。”
“旅馆需要身份证……”李丽低声道。
“而且需要钱。”我补充道,绝望感更重了。
一片沉默。冰冷的现实比楚医生的催眠更能让人清醒。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喃喃的周教授忽然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地……地图……”他嘶哑地说。
“什么地图?”赵雷烦躁地问。
“老地图……”周教授的手指划动得更快了,“城西……废弃的……气象观测站……地下……有个旧防空洞改造的……资料库……我……我以前……”他猛地顿住,眼神又变得困惑起来,“不……不是我……是‘他’知道的……”
我们立刻明白了。这是他被植入的那段“辉煌过去”里的知识碎片!一个他根本不曾拥有过的人生记忆,此刻却成了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假?陷阱?没人能确定。
但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具体位置!”我抓住周教授的胳膊,急切地问,“还能想起来吗?”
周教授痛苦地皱紧眉头,努力对抗着脑子里那些纠缠不清的真假记忆碎片:“梧桐……西路尽头……过了废弃的铁路桥……有个长满荒草的山坡……入口应该被伪装了……”
依靠着这点模糊的指引,我们像一群夜行的老鼠,避开主干道,沿着最阴暗的街巷移动。饥饿、寒冷和恐惧不断侵蚀着我们的意志。好几次,远处驶过的警车或穿着制服的人员都让我们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躲进阴影里,心脏狂跳不止,直到声音远去才敢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显现。
有一次,为了避开一队沿着街边巡逻的保安,我们被迫躲进一个散发着尿骚味的垃圾箱后面。那队人越走越近,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我们藏身之处的前方。极度的紧张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我突然感到一阵阵冰冷、粘腻的焦虑感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让我窒息——那不是完全源于我自己的情绪!我猛地看向赵雷,他死死咬着拳头,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那种失去一切的巨大悲伤和恐惧几乎化为实质,影响着周围的人。苏婉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干呕。
另一次,我们需要穿过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广场,广场边缘有几个明显的监控摄像头。李丽拉住了我们,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广场,语速极低却异常清晰:“左边第三个摄像头摆动周期十五秒,有大概三秒盲区覆盖那个报刊亭。右边两个是固定角度,交汇点在那片广告牌后面,广告牌底座有足够阴影容纳两个人,但需要等那对情侣离开……穿深色衣服的行人移动轨迹更不易被注意……”她像一个人形计算机,快速而精准地分析着环境信息,为我们规划出一条最大程度避开监控的、破碎的前进路线。我们依言行事,心惊胆战却又顺利地穿过了广场。
而苏婉,她对封闭空间和监视的直觉变得近乎预言。在一次试图进入一个地下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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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她猛地拉住我们,脸色苍白:“别进去……里面有‘眼睛’……不止一个……而且‘味道’不对……”我们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绕远路。没过几分钟,就看到几个穿着维修制服但气质明显不像工人的人从那个通道口走了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我们趴在远处的绿化带里,大气不敢出,冷汗浸透了后背。
周教授的状态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他昏昏沉沉,由我们搀扶着前行。但偶尔,他会突然蹦出几个专业术语或是一小段代码般的数字序列,指向某个方向或是解释某种现象(比如远处高压电塔传来的微弱嗡嗡声与诊所里的某种频率相似但不同),其内容远远超出一个普通老人的知识范畴。
我自己的脑袋也一直在嗡嗡作响,仿佛那次反向催眠的冲击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周围人的情绪,尤其是强烈的恐惧、悲伤、愤怒,会像模糊的无线电信号一样干扰我的思绪,让我难以集中精神,但也让我能隐约感知到附近是否有“危险”或“异常”的情绪源。
这些“瑕疵”,这些因抵抗和篡改而变异出的微弱能力,成了我们在黑暗中最原始的导航仪和预警系统。
经过几乎一夜的跋涉,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周教授记忆碎片中的那个地方——城西郊区,一个荒草丛生、堆满建筑垃圾的山坡。越过生锈的铁路桥,在一片几乎与人齐高的荒草和荆棘后面,我们发现了一个半塌陷的、被水泥块和破烂木板部分封堵的入口。旁边歪斜的铁牌上,锈迹斑斑的字迹勉强可辨:**…象观测…站…库…**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入口狭窄而陡峭,向下延伸进一片浓墨般的黑暗。我们用捡来的破烂屏幕暂时挡住入口,然后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滑了下去。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碎石。空气冰冷潮湿。李丽摸索着墙壁,竟然找到了一个老式的电闸盒。她犹豫了一下,用力推上。
“滋啦……”
头顶上,一盏接一盏昏暗的、包裹着厚厚蛛网和灰尘的白炽灯,沿着低矮的拱形通道,次第亮起,艰难地驱散了黑暗,露出这个地下空间的轮廓。
这里比想象的要大。似乎是将一个天然的洞穴和人工挖掘的防空洞结合了起来,被改造成了某种资料储存点。一排排沉重的、锈蚀的金属档案柜像沉默的士兵排列着,大部分都空了大半,散落着泛黄、脆化的纸页。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看不出用途的陈旧仪器,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凝滞,充满了纸张腐败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但这里没有监控,没有楚医生,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
我们安全了……暂时地。
精疲力尽的几个人几乎同时瘫倒在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柜或潮湿的洞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茫然席卷了我们。
沉默持续了很久,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滴落的水声。
“现在……”李丽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微弱,却打破了死寂,“我们该怎么办?”
她的问题回荡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没有人能立刻回答。
我们逃离了猎人的围栏,却发现自己迷失在更庞大、更黑暗的森林里。我们拥有了彼此和这点可怜的秘密据点,但对抗那个能篡改记忆、无处不在的庞大组织,我们这点刚刚萌芽的、怪异的能力,又算得了什么?
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楚医生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和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
猎杀,才刚刚开始。